作为情感纽带的诗~~一种反思。

竹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作为情感纽带的诗——一种反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原创作者:</span><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秦立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焦虑,抑郁,分裂——这些已经是人们司空见惯的词语。它们是当代生活在方便快捷富裕之外的另外一面。城市化与工业化,人的原子化,使得现代人的情感生活趋于贫瘠,呈现出某种“现代病”的症状。</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诗人作为社会中最敏感的一个群体,不能不受到这种趋势的冲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某种意义上而言,20 世纪以来的西方诗歌之主流就是这病状的表达。可以说 20世纪西方诗歌的一大特点就是“低热度”。这并非节制的诗学所致,而是诗人难以找到有“热度”的内容。</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19 世纪的华兹华斯、狄金森、惠特曼还可以热情洋溢,这种热情到 20 世纪就很难复现。诗人常常自己患上精神疾病,有的诗人自戕。诗人在时代洪流中挣扎,对之有深刻体察,但很难表达希望或出路。弗罗斯特说诗是“对混乱的暂时抵挡”,承认世界的基本状态是“混乱”,对“混乱”可以有抵挡,但都是“暂时的”。卡瓦菲斯告诫读者,要将一个也许虚幻或无趣的“伊萨卡”作为目标,以此给自己的生命旅途赋予某种形式;要将人生定义为一次“温泉关”,让自己具有斯巴达战士般的面对必败结局的孤勇。然而在卡瓦菲斯关于当代生活的诗中,并没有具体的他人形象,只有对已逝去的爱与时间的伤悼。孤勇在面对当代世界时,变为感伤无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诗人们的这些抗拒的姿态不能不说有一种悲剧性。诗人仿佛立于孤绝之境,单凭着意志力告诉自己说,世界还值得在其中活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的城市化与工业化也在带来类似的症状,但中国可以不重复西方的老路。中国文化的悠久传统强调人与自然、与他人的情感联系。这种联系不需要上帝作为基石,在几千年里一直滋养和温暖着中国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们在阅读中国古诗的时候对此会深有感触。中国古诗是丰富情感的储存所,那些情感在千百年之后,在文字中仍然新鲜,安慰着读者。这种作用是诗这一文类在中国的特有功能。“诗缘情”,“情”是由内向外的,并非自恋。无论是对自然万物之情,还是对他人之情,都是人与世界的纽带。没有了这些,只拥有冰冷理智的人,会失去其立身之处,转而感到世界的冰冷。</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诗人是幸运的。作为后发展国家,我们能够看到西方已出现的弊端。而中国的文化与诗歌传统,是我们矫正这种弊端、寻求平衡的良药。</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屈原之后,中国古代诗人很少自杀。尤其是几个最为读者喜爱的诗人,杜甫、陶渊明、苏轼,他们不只写出最好的诗,也是在用生命写诗,他们的最大杰作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的诗以光辉高洁的人格为基础和保证,不只美,更给人以力量。而中国古代诗人总有办法使自己面对绝境。柳宗元在永州的作品表现出深重的苦闷,在《囚山赋》中,他把自己比为群山中的囚徒。但他仍能在山水与人情中找到支撑,让自己坚持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古代诗人对自然、对家人朋友有热烈的情感。西方式的情感范围则相对狭小,且在继续缩小。在西方的传统中认为浪漫主义“发现”了自然,之前,山水只是蒙娜丽莎身后遥远而模糊的背景。然而卢梭和华兹华斯式的浪漫主义对自然的情感,在 20 世纪已退潮。狄金森隐居家中,对一花一鸟的情感是她丰富的个人世界的一部分。而到 20 世纪的弗罗斯特,对春花的赞美中总包含着对其短暂易逝的哀伤,对树的尊敬中包含着距离;而亲密的人际情感几乎是看不见的。辛波斯卡的诗中写到大自然食物链之残酷,动物在残酷中不自知,植物与人缺乏交流,体现出对大自然的不信任。而特朗斯特罗姆笔下荒凉的风景,既是自然风景,也是一种内心风景。</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西方本就脆弱的家庭纽带,在 20 世纪更加脆弱,可以说弗洛伊德对家庭纽带也起到了摧毁作用。我们很少看到现代西方诗人以爱恋之笔写亲人或朋友。辛波斯卡写到自己从不写诗的姐妹,诗中隐含着自己与姐妹之间的鸿沟。就友情而言,在此前的西方文学中,我们尚能看到蒙田与拉博埃西的友谊,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的友谊(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友谊常常是一对一的)。到 20世纪,这样的友情也难得见到。于是,爱情成了强烈情感唯一可投注的地方。然而爱情的不确定性又常常带来伤害和爱而不得之苦。成功的爱情则变成排他的二人小世界,仿佛二人共同与世界隔开。甚至爱情有时也仿佛会侵蚀大写的孤独“自我”,于是卡夫卡两次取消婚约,因为他不能让渡他仅有的自由。作家们不敢爱,也不能爱。在这样的困境中,除了表达焦虑与分裂,诗人还能写怎样的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西方的一些作家也意识到这一点。就如同美国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对普拉斯的批评一样,过于关注诗人自己的主观世界的诗,貌似能描绘多个丰富的灵魂,实际呈现的图景是有些单调的。另一个提出了明确的“矫正”主张的是米沃什。米沃什在美国曾孤独生活多年,他将自己比喻为沙漠中堡垒的唯一守护者。“沙漠”又何尝不是西方精神世界的一种形象?米沃什借一个天使之口告诉自己:“白天来了,又一个白天。/ 尽你所能吧。”米沃什认为美国人缺乏历史感,不关心身外之事。他主张“客观的诗”,以矫正浪漫主义以来西方诗歌的主观化。他能写自然,写朋友,写大历史,写自己与他人的共同之处。这些部分地抵消了他的隔绝处境,使他写出丰富多样的作品,且将这种创造力一直保持到老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米沃什喜爱中国古诗,可能并非偶然。中国古诗可以说是对当代病状的另一种矫正,其中包含着珍贵的遗产,是中国人的遗产,也是属于世界的遗产。那就是要建立一个更加有机联系的世界,诗歌要为促成这样的世界而努力。</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首先是与自然的联系。道家对此有深刻论述,对山水花草的爱体现的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世界观,人的自我只是世界万物的一部分。对“景”的描写,是中国诗歌的伟大传统。这一传统在当代对“生态”写作的强调中得到了另一种理论资源。在中国古诗里,“情”多是寓于“景”中写出,“情景交融”。人与自然风景之间有呼吸上的和谐,色彩上的一致,也使中国诗人一直保持着对人类之外的世界万物的关注,大到高山大河,小到一草一木。这种传统在当代中国诗歌中依然强大。中国人与土地和自然物的联系,可以说是一种文化基因。</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古诗对人际情感的书写,也是我们的一大传统。现在,这种人际情感已经有淡漠的趋向。大家庭消失,亲属关系变得稀薄,人口的流动使人与原有家庭的关联弱化。然而,即便如此,浓厚的人情味仍是中国社会与西方社会得以区别的一个方面。中国古诗中就蕴藏着这样的丰富情感。“友谊”尤其是一个突出主题。友谊的范围可以很广,像孟浩然这样的隐士亦有诸多好友。杜甫关心普天下之百姓,也把对妻子孩子弟弟妹妹的爱写入诗中。他所深切关怀的朋友,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在成都经营草堂的时候,向各位朋友直率地讨要各种物品,有如“众筹”,并要求一个朋友把瓷碗“急送”他的茅斋。那种无芥蒂的友情,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这也涉及到一个诗艺的问题。诗是不是诗人自救的手段?当诗人过于强调诗人身份的特殊性,以诗歌把自己与世界隔绝,诗就成为难以逾越的高墙。从这一角度看中国古代诗人是有启发作用的。古代的知识分子都能写诗,写诗并非特殊本领。虽然我们常说魏晋的中国文学开始有自觉,但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曹丕,却是一位政治家、皇帝,诗人身份不是他的最主要身份。李白杜甫的最大关注点也在别处,并非诗这一途。诗人身份应是众多身份中的一种,而不是唯一身份。诗人首先要是一个合格的人,一个社会人,一个伦理中的人。中国古诗有强烈的社会性,是交流工具,而非自言自语,这尤其体现于大量的唱和诗、宴饮诗、送别诗、祝寿诗等。在现代诗人看来,这些作品或许显得不纯粹,水准也参差不齐,但它们在当时都起到了作为人际交往工具的作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红楼梦》中的雪后联句未必是好诗,却是有益的社会活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国古诗讲求“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从美学效果的角度看,“暗示”(suggestion)是诗艺之关键,不说得太满,才能留下回味的余地。从情感角度而言,写诗作为一种艺术过程,是诗人作为艺术家对诗歌的结构、词语进行加工的过程,是客观、忘我的。要在拉开一定的距离之后,在相对的澄明之境中,诗人才能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哪怕是愤怒与哀痛之情。诗人在书写过程中已经将情感进行了客观化。即便是痛苦的诗料,当其结晶为诗时,已经部分外化,已从诗人身上部分地离开。这是不是一种自我疗救呢?中国诗歌不主张大喊大叫。就像感叹号在诗中要谨慎使用一样,即便是真情,泛滥式的书写也会使其一流而尽,不堪再读。以节制之笔才能写出深情。在节制之作中,诗是诗人与读者的共同作品,诗人留下空间,邀请读者加入。在情感泛滥之作中,诗只是诗人自己的呼喊,并不顾及别人是否听见。而除了李商隐等少数诗人的部分作品外,中国古代诗歌是可懂的,即便到现在仍然可懂。</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对他人的情感,不只是一种单向付出,对付出者而言也是救赎之道。诗歌也如此。阅读诗歌,就是阅读另一个人的心灵与生活。在诗中书写他人,就是赋予他人以声音。诗人不能在自我情绪的漩涡中沉溺,而需要睁开眼睛看他人,听他人的故事,感受他人的情感,感受自己与他人的共同之处,而不是区隔。</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诗是一种凝视。凝视某物,有时就是使该物诞生,显现,被看见。世界上的温暖闪光之处,所在多有。而在 20 世纪以来的世界氛围中,仿佛不绝望不足以做诗人,黑暗成为主调。实际上人类情感的全部,都应是诗歌书写的主题。诗人应该能写痛苦,也能写欢乐;能写绝望,也能写希望。诗人寻找灵感的过程,也是以新的眼光看世界的过程。寻求安慰者,就能找到安慰。寻求光明者,就能找到光明。有意地寻找和关注,并将其令人信服地写出,让读者体会到与自然之联系,人情的温暖——在当下的断裂时代,这可以说是诗歌的使命之一,也是中国传统的一种延续。</span></p><p class="ql-block">(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p><p class="ql-block">来源:《诗刊》2023年第2期“茶座”栏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