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无语

拙真

　　“今天念佛八千声，以此念佛功德回向西方极乐世界、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及法界众生。今日念佛感言：真为生死，发菩提心，以深信愿，持佛名号。”

每晚十时左右，小弟尽在“三人群”里发来念佛诵语。

小弟是虔诚的佛弟子，信净土宗。在网上查了查，净土宗是中国佛教的一个宗派，以念佛修行为内因，以发佛号愿力为外缘，内外相应，夙愿是往生通向西方极乐世界。每天念佛，口持“阿弥陀佛”，是小弟必修的一场不能或缺的重要的“佛事”。

我不太懂佛，我敬佛却不信佛，因佛中，有让我不能释然的佛之说法。比如，持佛之人必躬亲有“五戒、十戒”，要诸佛护念，时刻与菩萨相随，凭借阿弥陀佛愿力，取天神护佑，且命终往生，升入西方极乐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在哪儿？在西方吗？即在西方，西方人岂不已在极乐世界之中，倘若西方人不信佛法，西方又当是什么的地界儿？

就此问题曾与小弟探讨，小弟说我混沌，不可渡之。佛中言，“混沌”象征本源状态，宇宙生命的源头是“混沌未分时”。如是，又有“豆未生芽时”、“洪钟未击时”、“古帆未挂时”、“一沤未发时”。可见，在小弟眼里，“未分时”于我是混沌到极致了的。

只小弟有一言庄重，让我铭记于心。他告诫我且不要杀鱼，尤其剥活鱼鳞，鱼是千般万般的痛的，万万不可为之。

　　人是来到不识的东西面前才感觉自己的存在。小弟遇见佛，便是立地成诚，直在成佛的路上匍匐前行。他供佛念佛，谨小慎微，每每念佛，尽是句句清楚，字字不乱，声声入心，连接成片。

雪窦禅师颂曰：“出草入草，谁解寻讨？白云重重，红日果果，左顾无暇，右盼已老。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十二年前，父亲弥留前夜，我在医院陪护。那一夜，我没合眼，坐在床前，看着父亲喘息起伏的胸脯和不停翳动的双唇。医生说不事几日，可以准备后事。心，僵在那儿不能动，感觉自己是个废物，什么也做不了。

早上5：30时左右，小弟来换我。待我准备离开时，父亲侧过脸说：你不愿意陪我了？我忙放下包说：不愿我走是吧，好，不走，我愿意陪您。

言上生言，意上生意，领会便是明镜。两小时之后，父亲离世，才知父亲留我，是为让我送他上路。直到今日，我都感谢父亲给予的这份厚爱！

是故，小弟自是佛怀拥襟，站在父亲床前，摸摸父亲额头，便是双手合十，口念佛号，慢慢诵道：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老爸不要执着生死，要心念阿弥陀佛，满怀佛陀愿力。一念得菩提，二念心清静。自性清静心，处处莲花开，老爸要紧跟佛陀，寸步不离，定要脚踏莲花，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待几十年后，我也脚踏莲花，到极乐世界找您，咱们父子在那儿相见。阿弥陀佛！

佛多意寓于莲花。佛家解莲有二意：“一出水义，谓所诠之离污泥浊水；二开敷义，谓以胜教而开真理。因隐则果显而是莲花；因果则显而隐是荷叶。” 有《碧岩录》一则：“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门云：“莲花。”僧问：“出水后如何？”门云：“荷叶。” 莲花是荷叶的排场，荷叶是莲花的局面。

“别说这些，我不愿意听，我不想离开你们！”父亲拼尽全力对小弟说，之后闭上眼睛，没了气息。我哭喊，小弟一把将我拉开，推出门外：“哭什么，出去。”

小弟关上门，双盘坐在父亲床边，口诵“阿弥陀佛”，他要用佛号超度父亲亡灵，使之离苦得乐，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四小时后，小弟出来：“给爸穿衣服吧！” 父亲身体柔软，面目慈祥，听屋外小弟哭声。

嗟吁，“佛”也会有哭声？所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小弟终不是无圣可求、无凡可舍的，且也是拈香择火，不知身是道场矣！

　　隔墙见角知是牛，隔山见烟知是火。我们注定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让母亲去世前受尽磨苦。

四年前，当我们选择全力抢救母亲时，没想到付出的代价是母亲身上插满了管子。母亲不能动弹、不能说话，直到去世。

在母亲住院的半年时间里，小弟仍虔诚地以渡人之心、行使他自认为有佛祖指引的愿发心愿。他用“阿弥陀佛”佛号，引领母亲走上去往西方极乐世界的那条道儿。探望时坐在母亲身边，诵念“阿弥陀佛”，几百声、几千声、几万声。离开时用“阿弥陀佛”小唱机，通上耳机，塞进母亲耳朵里，他要让母亲时刻不离“阿弥陀佛”；要使“阿弥陀佛”时刻占据母亲心灵。

是日，母亲摇了摇头，将耳机抖落下来，小弟急忙又将耳机塞进母亲耳朵，语重心长地对母亲说：念佛之心，心中有佛，不出声中有想念。老娘念佛，定会菩萨相随，天神护佑，消除病痛。而命终往生，会有指引，佛凡一体，弥陀光照，纵然恶病缠身，其人现生已是人中妙好人，必升入天堂，通往西方极乐世界。老娘当觉知，紧跟阿弥陀佛，在极乐世界等我，来生必与您再做母子。阿弥陀佛！

母亲无神，未再动，闭上了眼睛。想母亲是清醒的，她不能说话，她想安静。我猜是“佛”太聒噪了。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面啐，母鸡在外面啄。“啐”与“啄”皆是有情，是“同时机”。

凡事都有一个“机”。夏天到了，春天就要收敛；秋天到了，叶儿就要变黄；冬天到了，裙子再漂亮也要换成绵衣，这是天道之“当机立断”。

佛的根本是“普应群情阐妙门”，对不同“机”的人，用不同之佛法。小弟忽略了这些，只“为著我者说无我，为执常者说无常”。殊不知生死问题生出了佛家生死观，却不能以佛家生死观解决生死问题。

施者有意，受者能识。若施者有意且执意、受者不识且不想识，即见与佛，亦是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不知不觉或不想知不想觉的。我想父亲母亲，是执着的不想知不想觉的。

“闻佛语要如闻冤家语”。佛经有“盲龟浮木”的比喻。说盲龟在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也看不到，千万亿劫中盲龟与浮木偶然相触，这才得了济度，是好难事。此说众生遇到佛有如此之难，人身难得，直信难得，大心难发，佛法难闻，如来难逢，难难，都是难。即见父亲、母亲、儿子、女儿、亲戚、朋友、爱人。见到即是“同时机”。

禅宗有“对机”一说，指双方心心相印时，可机锋互换，成为对机的极境。惺惺相知，眼眼相照，经由了南北西东，获得了千差万别消融之般若直观。张爱玲说：“怎么这样底就容易见着了呢？” 因为逢到了“机”。

　　佛家有大好，无论真佛假佛，不分好人坏人，只要有了佛意、生了佛心，便是陌上春风。想到伍子胥自楚逃吴途中，憩于河边，有浣纱女见其饥而分食给他，只为敬重对方是个士，那对方是怎样的大英雄女则不知。历史上的事，便亦不能预知知晓，然而这知之未尽的遇见，且是历史上绝对的知己，是真佛与真佛的相遇。

如今，现实社会早已没了先前原有的新鲜，好事不如无事，无事却频生坏丑事。想佛最是讲究“悟”了的，这混沌世道中，佛还能“悟”到什么呢？

“投明须到”是要做的事此刻留在途中，“古佛尚言未曾到，不知谁解撒尘沙”。这地界儿注定是一场俗人俗事俗天下之俗不可耐的俗以为常的俗气凡尘，这会子，真担心佛什么也悟不到了。

秋日里，墙角有黄花初开一朵，言：花儿发出了笑声，这笑声是“问”，也是“答”。所谓“问”即是”答”，“答”即是“问”，问在答里，答在问里。《古尊宿》中言；“秋日秋山里，秋事尽皆秋。秋光照秋水，秋气结秋云。秋客秋情动，秋诗秋更新。唯有识秋人，万劫无一秋！”

　　“十二月份总计念佛十六万五千声，以此念佛功德回向西方极乐世界，特别回向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及法界众生。”深夜时分，小弟发来念佛诵语。

早起，折一枝秋后藕蓬来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