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熬过去！我们回家过年

张尺

每年这个时候，公公总是早早起床，按着婆婆的吩咐把准备好的食材从冰箱拿出来，再剥蒜剥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等我们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沙发上开始摆他的扑克游戏，这两年他迷上了手机里的填字谜，我的微信里经常会收到他分享过来的字谜小程序，后来知道，这是他过关的一项必选项目。

过新年，我们还会吃一种食物，就是公婆山西老家的油糕。一种糯黄米做的糕，吃起来软软糯糯得，我们都不会做，多半由公婆主导，我们配合来完成这道新年大菜。公公一九四五年离开家乡，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惦念家里的味道。

在公公十四岁那年，解放离石的队伍路过村庄，听说跟着部队走有馒头吃，公公扔下肩上的挑水担子就走。那时他不知道这一去再回家就是七八年后的事了。因为他年纪小，被安排在连长身边做司号员，又因为他年纪小，大家都保护着他，照顾着他，许多战友牺牲了，他侥幸活了下来。

公公很少提及他所经历的战争年代。也许，一个真正经历了战争的人，目睹了那一场场的血腥与残酷，是不会轻易谈及往事的。

我是看着战争片长大的一代，电影里视死如归的董存瑞、刘胡兰等等英雄人物让那个年代的我一度坚定地认为只有这样的死才是有意义的。

战争片的教育理念应该是告诉我们战争的恶和残酷，而不是激发斗志。好的战争片让我们远离战争，明白和平的不易，珍爱生命。公公就是那个好的战争片。

公公是离休干部，待遇自然不低，公公住院这段期间，我去家里找他换洗的内衣，柜子里儿女买的没有拆包装的内衣裤十多件，而他常穿的是部队发的军绿色内裤，缝缝补补多少年，上面落满了补丁。他始终坚持着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

今年疫情期间，公婆所住的干休所全封闭管理。从七月以来，不让儿女来探视。购物都是从干休所群里购买，先进行消杀处理，再由穿着防护服的小战士送去门口，再将放在门口的生活垃圾带走，全程无人员接触。每天早晚在楼道和电梯间进行消杀工作。在这期间，干休所无论在药品还是生活必须品都全力保障，这让儿女们也很放心。都觉得外面疫情凶险，干休所犹如诺亚方舟。

八月中旬，公公说想吃我做的红烧肉。我立马做好送过去，无奈，干休所不接受一切外来物品。能吃上红烧肉竟成了老人最大的奢求，想来就心疼！

十一月二十五日是公公九十一岁的生日，干休所的管控略有放松，但是子女还是不能进入。我提前做好红烧肉、三碗糟肉，送过去。两位老人，三四个菜，就算过了生日。婆婆拍了照片发了过来，那冷清的场面让我们看着不禁唏嘘。

十二月初，社会面疫情管控陆续放开。干休所继续封闭式管理，毕竟都是老人，他们的管理无可厚非。就是在这样严格的防范之下，公婆在足不出户的情况之下还是被新冠偷袭了。起初婆婆坚信他们只是感冒，直到公公反复的发烧送到医院，直到进入阳性重症监护室，直到报病危。

公公是十二月二十日住院。期间从氧气管到上呼吸机。医生说老人家的配合和坚强出乎意料。上呼吸机那天，公公呼吸困难，血氧一度到七十几，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像是有一列破旧的火车在缓慢行驶，又像是有个巨大的风箱在来回拉扯着。曾经英姿飒爽的军人，是此刻所有翅膀都砍断的雄鹰，躺在病床上脆弱得不堪一击。做了老人家二十几年的儿媳，我心里全是不舍，哽咽着说：爸，你别走，我们舍不得你。他努力地笑着说：舍不得。从上海赶回来的大哥握着老人的手说：我答应你回来过年，我做到了，你也要做到。公公用尽全力地说：我还不想走，我争取回家过年。这几个字先潮湿了心，接着潮湿了我们的眼。努力地憋着，实在憋不住跑到楼道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再返身进去。每天都像是在告别。公公说：做两手准备！

公公浑身插满各种管子，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不能吃饭。每天都在饱受折磨。不敢看老人的眼睛，那种巴巴地、渴求的、透着微弱光的痛苦眼神，每看一眼都是心碎。每天都在束手无策中绝望，又听到某个指标下降，或是找到新药时升腾起来希望。公公是个乐观，豁达，意志力坚强的人，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都不喊疼的人。曾经创造奇迹的是他，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也是他。他每天都在努力，都在坚持，偶尔有放弃，但为了家人他拼了力气每天活着。他从来都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入院第十一天，今天传来好消息，白细胞恢复正常，白介素有所下降。想起昨天去看他，我握着他的手说：爸，再坚持坚持，我们回家过年。他努力的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胜利的手势，让人顷刻泪目。

回家过年，多少人朴素的愿望。有人再也回不了家。依然有人在抢药，在找病床。有人在崩溃，有人在死去。三年疫情，乏善可陈。方仓、隔离、密结、次密接、封控。跳楼、翻车、火灾。核酸做假、120……一幕幕都是苦难，是荒谬，是匪夷所思。2022年，不该被遗忘，要刻骨铭心，要被永远定格。

晦暗的一年终于过去了，往前走，别回头，回头都是泪！

2023年，新年，无法快乐。唯愿山河无恙，人间皆安！

爸，2023年，我们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