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 : 春山空

左奇志

1 <p class="ql-block">  远木匠接了一趟省城家装的活儿,还需一个帮手,他再一次捎上冲里彩堂客的男人三柱子。</p><p class="ql-block"> 动身前,远木匠喊堂客林燕萍早点睡,把一些不放心的话又来一遍:堂客呃,秧田的水,我拜托了光嗲,要他帮忙去照看。堂客呃,菜园里的茄子、辣椒、黄瓜,都已经栽上了,你间天去浇浇水就行。堂客呃,茶园你就不要去了,茶树下蚊子、毛虫多。末了,又交代晚上要关窗锁门,黑炭他已经用铁链子栓好了,会一直守着门,不打野。</p><p class="ql-block"> 远木匠走了,林燕萍每天只弄一个人的早餐,好打发,一个鸡蛋,几根面条,简单到菜园门都不用进,甚至可以贪睡到晌午,慵懒不吃。</p><p class="ql-block"> 春已过,夏未至,冲里安静得要使劲用力才能拧出几滴响来。</p><p class="ql-block"> 门前半晌没一个人经过,锁在桩上的黑炭也闲得无聊,只好去欺负正在坪里啄食的两三只洋鸭和五六只鸡婆。林燕萍在水井旁摇着水泵,弯腰翘屁,一搭一搭汲水。</p><p class="ql-block"> 燕堂客,洗衣服呐!刘美云与灿堂客从拐弯路口冒出来,黑炭闻声掉头,窜出数米。嚯嚯两声,见是熟人,黑炭便停了吼,转身继续去挑逗那几只鸡鸭。</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停了汲水,转身进屋烧水。灿堂客从墙边抱着一把劈柴进去,在炉子旁帮忙添柴。烧着火,灿堂客问林燕萍远木匠几时回。林燕萍把茶具拿出来,压着井水利索冲洗,转身回屋,边洗锅,边应答:得有一两个月吧,估计端午才回。灿堂客侧身凑近林燕萍,面带诡笑,悄声试探:深夜老听见狗叫,好恶的声气,半夜有不少夜路鬼来敲你的门吧?</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用锅铲一仰一合熟练翻炒着黄豆,空气里弥漫着冲鼻的豆香,锅底金属碰撞,来来回回,清脆响耳。她挑着几粒正炒的豆子放到灿堂客嘴里,让她试试生熟,故作不知道:有吗?我睡得死沉,不知道。可能应该估计是过路的。灿堂客被几粒滚热的豆子烫得嘴巴张合难定, 半天出不来一个字。</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打量着井旁的衣服桶,往里探了探,提起桶里还没浸水的紫色冰丝长裙,往胸前左右比划,拿在手里翻看着裙边线脚,敞着喉咙朝着屋里惊嚷:呀!燕堂客,你又买了新衣服呐!这两天没见你穿过。这件冰丝衣服,牌子货,网上要五六百呢!还是你屋里远木匠对你好,舍得在你身上花钱。 </p><p class="ql-block"> 哔哔啵啵,锅里的芝麻跳得欢快。林燕萍忙着翻铲,顾不及和刘美云搭话。刘美云顺着香气进来,拿着桌上炒好的豆子,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眉眼“刺激”林燕萍:听说外面装修最赚钱,燕堂客,你家远木匠把钱都交给你不?他常年在外,几个月不回,要是荷包装到别人家的床头去了,那可就是和尚赚钱,木鱼吃亏呐!灿堂客探着身子用火钳去戳捅刘美云,刘美云躲躲闪闪,连打了几个哈哈。</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不慌不忙地擂姜,往三个茶杯里逐一放上茶叶、盐、芝麻、豆子,倒入滚烫的开水,匀了姜汁。端着泡好的姜盐芝麻豆子茶,将杯子推到刘美云的鼻子跟前,林燕萍故作不爽,沉着声说,你屋里的才是和尚敲木鱼!难怪你家军鬼在外当包头一年四季不回来,只怕是外面有路。顿了,又接着说,我屋里的,他不敢,一分钱都会交给我。</p><p class="ql-block"> 泡茶入口,刘美云自知被重重地将了一军。哇地一声将茶吐了一地。灿堂客端着茶喝了一口,低头看了看撒了一地的芝麻豆子,随后恁地醒悟了,幸灾乐祸冲着刘美云大笑。</p><p class="ql-block"> 不咸不淡,林燕萍重新给刘美云泡了一杯。</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喝着茶,仔细看着一早拾掇利索的林燕萍:一个人在家,还描眉打粉,涂着口红,耳环项链闪着金光,手腕上一串鹅黄碎玉手链打眼得很。刘美云心里泛起的一股羡慕嫉妒未消,另一番自叹不如又涌了起来。她讪讪地说,燕堂客,远木匠看样子是交钱了,不然你也没有这么多钱三头两月老是买新衣服。林燕萍顺着刘美云的意思应着声,转身到外面开始搓洗衣服。</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从屋里搬出椅子坐到地坪里,继续探问林燕萍:老实交代,你有么哩办法让你家远木匠乖乖交钱?林燕萍忍不住嘁嘁笑。灿堂客近前咯吱,林燕萍笑得更厉害了,胸前的两个皮球,隔着薄衫连蹦带跳。</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凑近灿堂客耳语,灿堂客皮实捂住嘴,还是没有管住一脸大笑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说了么哩?还背着不告诉我?!我看她是故意的。灿堂客你说!刘美云被林燕萍有意隔着板子吊起了胃口。</p><p class="ql-block"> 她说,燕堂客她说,远木匠回来不交钱,晚上就不让他拿枪!灿堂客哈哈了半天才匀过气来,把林燕萍悄声说的,婉转告诉了刘美云。</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双手拍打燕堂客,浪声笑着说,你要是不同意他在屋里拿枪,你不怕他赌气,提着枪,瞒着去外面打野食?</p><p class="ql-block"> 嘿嘿!他敢?你也不看看我燕堂客的脸蛋、身材,还有那舞枪弄棒的功夫,他一回来就跟饿鬼一样。林燕萍站起身来,解了发卡,摆出一副花拳绣腿的样式,三个女人顿时笑作一团。</p> 2 <p class="ql-block">  光老倌回来了!一个人在那边摘茶叶。灿堂客帮林燕萍在楼上阳台晾衣服,一下楼来就报告。</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伸手去拍打灿堂客的不礼貌:别老倌老倌的,人家是正正经经从省城银行退休的干部,不能按农村人的喊法,你可以喊他光嗲或者光叔。转身对刘美云招手,去喊光嗲进来喝一口歇气茶。</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离开的空档,冲里的木爹、新爹、良老倌、薛石匠也前后脚来林燕萍家闲坐了。林燕萍又添了一壶冷水进屋烧茶。</p><p class="ql-block"> 人贤惠,水也甜!燕萍侄媳妇硬是蛮讨人喜欢呐!来了这么多人,茶水招待不赢!赵有光人未至,朗声先到。他脱下蒲帽,一头银白头发扑棱出来。一身蓝色咔叽布半旧衣裤,一双黑色高筒套鞋,把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风。</p><p class="ql-block"> 嚯嚯嚯!木桩旁躺着的黑炭突然蹿到赵有光面前,吼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叫了好几声黑炭,黑炭还是吼。林燕萍只好操棍子吓唬,黑炭这才退到一旁,嘤嘤嚯嚯好一会才停歇。</p><p class="ql-block"> 刘美云大声笑了:看样子光嗲来得少,远木匠屋里的狗,只吼生人!说完,自己进门端出来一把木椅。</p><p class="ql-block"> 光嗲到底是有工作当干部的人,做点事还戴蒲帽,穿套鞋,包得严严实实,不让太阳晒。我们农蛮子就不注意这些,光脑壳晒,一身黑漆漆。木爹开着玩笑,递给光嗲一根烟,光嗲摆手。烟也不抽!还是嫌我烟不好?木爹转手把烟递给了新爹,两个人用烟头搭上火。良老倌问光嗲,屋里婆婆呢?没带回来?把她一个人留城里守保险柜?!光嗲把白头发拢了,往后摸了几把,笑着说,她一个人去郑州女儿家做长工去啦,我现在又重新打单身呢!</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端着刚刚泡好的茶水出来,挨个送至跟前。</p><p class="ql-block"> 新爹吧嗒了几口烟,抬手赶了赶周围的烟雾,朝林燕萍认真抬看了好几眼。他搭讪说,燕堂客,远山走了,你家田里打农药、禾打苞放水的事叫上我一声,算帮忙,不算工钱。新爹自顾说话,扬着的手碰到了林燕萍刚伸过来的端茶的手臂,滚烫的茶水一股脑都泼到了自己的裤怀里,新爹疼得哎哟爆跳起来。看到新爹裤裆处湿了一大块,一地坪的人都大笑起来。</p><p class="ql-block">林燕萍连说对不起,赶忙进屋拿了块干毛巾出来。众人更笑得前仰后合。</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指着新爹的湿处,笑到小肠岔气:脱不得!摸不得!擦不得!真是烫到了好地方啊!坐在新嗲对面的木爹、薛石匠,黝黑的脖子笑成了鹅颈,上下伸缩,眼睛直成了一线。</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说,家里有烫伤膏,一会去拿。不能大意,搞不好那地方会脱皮的。众人止笑,看着新爹拍打着衣裤,狼狈离开。不久,木爹,良老倌,赵有光,薛石匠几个老倌都走了。半个上午的茶会,说笑着散场。</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也拉刘美云起身,愤愤地说:这个新爹,烫伤了好!省得芳婆娘管他不住。一天到晚在外面寻路,不着家。花脚猫,总偷腥,就是要治治。</p> 3 <p class="ql-block">  林燕萍穿上紫色长裙,在镜子前仔仔细细涂上口红、戴上耳环,捋顺了头发,摆肩,挺腰,变着各种姿势。灯光乳白,镜子里的林燕萍,瘦瘦的脖子上,一串崭新的金色项链,光闪晃眼。头发是上午坐赵有光的四个圈儿去镇上烫的,花了四百多,把笔直顺发烫了个蓬松大卷。她换着不同角度拍了几张发给灿堂客。灿堂客连说太美:绝对是关山冲的林紫薇,冲里的几十个堂客们,无人可以挨边,再配上一双高跟鞋,那就更时髦,更抖抻。</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不敢也不能跟灿堂客说,今晚的一身打扮,衣服和项链,还有烫头,都是赵有光付的钱。高跟鞋也有几双,平时放鞋架上。赵有光舍得出钱买东西给她,那双红色高跟鞋,牵媒搭线,从中帮了大忙。</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的茶地紧挨着远木匠家的,中间只隔着两三垄。远木匠要出远门,家里两三亩田间农活,走了没人管,林燕萍和刘美云一起采茶时提过一嘴。赵有光隔茶有耳,歇气时找了侄儿,他说,田里的水,交给他,几分田也是看,两三亩也是看。一盏茶的功夫,赵有光把田间看水的活儿主动承揽了下来。远木匠感激地要林燕萍多敬叔叔几杯姜盐豆子芝麻茶。</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阳光,在树影里细细碎碎,清淡、明亮又温熙。天空浅蓝。</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背着锄头从田间回来,在林燕萍的水井龙头洗洗手,准备开着四个圈儿回家。</p><p class="ql-block"> 叔,可以载我去镇上一趟么?买点东西。林燕萍身着低胸短袖碎花裙,穿着高跟鞋,打着伞,站在台阶前,一脸恳求。</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歪着头望了林燕萍须臾,又看看手表,甩甩手上的水,同意了。</p><p class="ql-block"> 冲里的路,总是有些坡坳和左转右弯。赵有光稳妥握着方向盘,时急,时缓,林燕萍坐在软软的副驾驶位,摇下车窗,看着窗外连连倒退的绿树和田筹,她散下秀发,侧身吹着和煦的风。</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指着前方几个侧身往后的摩托身影,说,当年这条路,春头下了几天雨,路面泥浆尺把深。在冲里那会,我这么高的个儿,骑一张矮矮的嘉陵坨,后座齐我膝盖高,出门一趟,简直就是水牛在泥潭里洗澡,原地扑腾,泥水四溅,每出一次门,就要骂一回天,咒一次地。后来我考了会计,招工进城,工作几年买了车。你也应该学会开车,兜风,购物,满世界自由跑,千方万便。 </p><p class="ql-block"> 着一身漂亮裙衫,开一辆体面小车,在冲里那群堂客们羡慕嫉妒的眼光里,穿行在马路山林、灯海人流,林燕萍久未人知藏于内心的一点渴望被赵有光丝丝勾带了出来。林艳萍感慨说,现在坐叔叔小车的安稳舒适感,与平时坐远木匠摩托后座颠颠簸簸的滋味比,简直就是葱油饼与汉堡比高,差的不仅是几层。</p><p class="ql-block"> 心里想要远木匠也可以买上四个圈的美梦还没有做个囫囵,转眼就到了镇上。停下车,林燕萍开门落地,脚底发麻,身子一歪,脚踝崴了。倒身下地,疼得半晌没有直起腰来。</p><p class="ql-block"> 看着身边攒动的人群,赵有光思忖了一会,说,你需要买什么,拿单子给我,我帮你办了。林燕萍疼着应声,回到车上。</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柔软的一身被赵有光抱着托放在宽大的皮沙发上,就着靠背半躺半卧。他一只手轻托着林燕萍红肿的脚跟,另一只手在脚踝和脚底之间来回揉捏。在半痛半麻的感觉里,林燕萍的崴脚处舒服多了,渐渐有了睡意。</p><p class="ql-block"> 翌日,赵有光拿着一瓶喷雾剂来看林燕萍的恢复状况,说等脚好了教她开车。</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拿出买货的钱与赵有光推让了两轮,最后还是被赵有光捏着手挡回去了,林燕萍也就顺水作罢。林燕萍烧水泡茶的功夫,夸赞赵有光推拿的手法一流,央求还帮她推拿推拿,笑着的眼睛,弯成两轮鹅毛月。</p><p class="ql-block"> 数天下来,林燕萍享受着赵有光推拿带给她特别的腿脚痒痛感,恋恋难舍,就像风驰电掣的过山车,一次次快要越过极高点却又急速退回,欲达,就是不达。心里的渴望,像一只饿极的猫,看见一碗喷香的鱼摆在锁着门留着缝的隔壁,只能看,吃不到,挠、抓、啃、挤钻,穷极各法,垂涎难耐。</p><p class="ql-block"> 还有更令人舒服的穴位,想不想试试?有天午后,赵有光揉到半途发问。</p><p class="ql-block">只要舒服,尽管按。林燕萍睡眼惺忪,懒懒答道。</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看着林燕萍短裙下两根雪白玉藕,胸前两座起伏的高山,他沿着手臂、后背、脑部慢慢推着,推着,渐渐地,两只手爬过山丘,淌过平原,朝着向往已久的森林洞穴小心行进……朦胧中的林燕萍不自觉被这无比神奇的温柔之术唤醒,融化,恍恍惚惚地,梦里的巫山,云山雾罩,极目飘渺。林燕萍双手紧紧抱住赵有光,身体渐渐像一匹开动的马达,奋力去爬一座陡坡,生怕掉下来,不停加速,赵有光也使劲加鞭助力,“光叔呀——!”林艳萍一声颤喊,两个人大汗淋漓,抵达峰顶。第二天,赵有光再一次带她去了福地洞天。</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好几天爬不起来,身体像被无形重物反复碾压,全身绵软无力,脑子空空,感觉就像恋爱时和赵远山的第一次。和远山的叔叔搅在一起,没有前兆,没有准备,没有拒绝,没有反抗,林燕萍觉得自己脑仁完全霉变,疯得无边无际,夜里做的下流梦也不会如此荒唐。赵有光斯文,有才,林燕萍嫁到赵家来就知道。远山父母早逝,婚宴全程都是叔叔一手操办,婚礼主持口才了得,喜字窗花剪得漂亮精致,喜联书写应景遒劲,祝酒词也赢得了满堂彩。平时叔叔很少来,每每端茶,说话,都像隔着一层栅栏,客气到话语都不多。叔叔是赵家的脸面,林燕萍每次见到都满怀欢喜,茶水也多泡几轮。脚痛那几天,身体的哪一个不该启动的开关被叔叔拔了线盒,搭错线?触电了,浑然不知。</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晚上常常打开窗户,裸着身子看窗外的月亮和夜空,看外面黝黑的团团树影,想借夜风吹凉身体里的狂奔燥热,想理理内心的一堆乱麻。无边的黑暗里,林燕萍常常觉得有两只巨型手掌在身体上来回不停。</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捡着远木匠出门,打着田间放水、撒肥料的借口,常常来替他翻地耕作。林燕萍被赵有光一次次牵引带来飘飘欲仙想飞的快意征服,那快意,远木匠从来没给过。那快意,犹如火锅汤里偷放了罂粟,喝着美味爽口,过后焦渴,期待。</p><p class="ql-block"> 这搭子事,林燕萍瞒着远木匠有两年了。</p> 4 <p class="ql-block">  林燕萍端着一罐半凉的茶水,出门四顾,瞅着无人,便朝茶园去了。整个茶园,只有赵有光一个身影。</p><p class="ql-block"> 茶园边树上的蝉鸣,茶树间各种虫类的聒噪,掩盖着一双男女的悄声细语。</p><p class="ql-block"> 我送你的衣服还喜欢么?男人悄声软语。女人柔声道,叔叔眼光好。颜色,质量都不错,摸着特舒服。男人停了摘茶的手,用罐里的茶水冲了冲,然后往女人的后背摩挲起来。女人背后突然一阵麻酥,缩紧身子,渐渐不能动弹。男人两只手顺势爬到了女人两座高高“山峰”的半山腰。</p><p class="ql-block"> 男人抱着女人往茶地倒下去。 一阵翻滚醒来,女人发现身下多了一张蓝色薄垫,她记得来时是没有的,只有新翻的草泥。男人瞅见了女人的疑惑,解释说,这地上的杂草,我来回利利索索清除了的。你看,我还带了塑料垫子。我早做好了准备,只等你来。</p><p class="ql-block"> 你胆子真大,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女人蹲着身子慌乱快速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茶树这么高,没人发现。现在已经立夏了,没几个人出来摘茶叶。男人穿裤子的动作慢慢嗦嗦。光天化日的,以后这样可不行。灿堂客她们几个,说来串门就来坐,找不到就会来茶园。经她看见了,全冲里的人都晓得了。女人埋怨道。男人一脸有理,说,去你家,白天晚上都不行呀!你家那狗叫唤得厉害!</p><p class="ql-block"> 下次还是去镇上的旅店。你装作买东西,我开车带你。男人戴上蒲帽,站着摘茶。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从茶树斜伸的旁桠摘下几片新叶,在指尖捏转,半晌不做多语,须臾又蹲在地上,去采扯茶蔸底处的青草。扯了几下,手里那几株青草就断了茎,露了芯,一根根赤绿赤绿,像被剥了外衣。</p><p class="ql-block"> 镇上旅馆不好。要是遇见了熟人——。想了很久,女人还是不同意男人的建议。男人说,那你说,泥鳅想钻洞了怎么办?要让那狗不吼就好。女人说,你想弄死黑炭?那可不行。黑炭要是死了,远木匠回来会找我拼命。男人说,我来想想其他办法。茶园里久久寂静,只剩下一把花伞悬在两垄间。</p> 5 <p class="ql-block">  打了几回野食,像久居出了几次远门,领略过江南水乡的秀美,感受过北国草原的空旷,回到自家门前的荒蛮粗犷,林燕萍内心的落差与胶着与日俱增。打从有了赵有光,林燕萍很不想赵远山以前在家“拿枪”的日子。远木匠一回来,交了钱,饭碗一放,就赶紧连连喊着“堂客,堂客”,迫不及待要“使枪”。多年的木匠营生,远木匠粗糙的十个指头,磨出一层厚厚的硬茧,皲裂粗厚,如枯树老枝,每次挨着皮肉,粗重地滑行,像黑熊拱地一般,刺痛到了林燕萍每寸肌肤深处,准备了很久的“舞枪弄棒”的念想,瞬间坍塌。</p><p class="ql-block"> 赵有光换用一双柔软细滑的手,把林燕萍那三分田地细细耕耘。像熟练的老把式,推着犁铧,赶着健壮的黄牛,一声声不紧不慢的吆喝,牛、犁、人,过去,一列列泥土,青草,合着水,被翻转出来,节奏那么舒缓,操作那么稳健。</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渴望这样令人心旌摇荡的耕耘。常常害怕远木匠不期而回。</p><p class="ql-block"> 离远木匠端午回来,不到二十天日子。</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切碎了小半粒赵有光弄来的安眠片,放肉汤里,搅拌在黑炭的饭食里,端到黑炭的面前,看着它毫无防备地一口口狼吞虎咽。几只鸡鸭也来争食,林燕萍也没有驱赶,她担心药物过量,鸡鸭正好来分担一些。</p><p class="ql-block"> 黑炭倒是主动驱赶鸡鸭,围着地坪来来回回追了好几圈,腿脚撒欢得很,不见异常。</p><p class="ql-block"> 半个时辰过去了,黑炭回到木桩旁,慢慢躺下,眼睛开始合闭。林燕萍担心黑炭怕是要死了,心里紧张得很,眼睛一刻不敢离开。</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忐忑不安盯着黑炭,眼睛和身子犯困得不行,直到赵有光提着半篮茶叶过来探听安眠片的效果虚实。</p><p class="ql-block"> 嚯嚯嚯!赵有光才站几分钟,黑炭猛地蹿起来,把林燕萍和赵有光俩人的魂魄差点震出五里远。</p><p class="ql-block"> 回过神来,林燕萍看了看手机,说,药效大约是两个小时。赵有光说,不要那么久,半个小时就够了。林燕萍悄声说,明天晚上九点多以后,冲里人走动少,你过来。</p> 6 <p class="ql-block">  新搭的瓜架上刚结出泥鳅般长条大小的黄瓜,旁边的豆角苗也开始爬藤抽蔓了。辣椒与茄子的叶子倒是茂盛,叶枝间已经打着白花和紫花,却还没有挂果。林燕萍在沟垄间巡视了一番青菜的长势,摘了几片木耳和葱叶,打算回屋下一碗面条。</p><p class="ql-block"> 刚关了菜园门,灿堂客像幽灵似的闪到了跟前。林燕萍把南瓜叶子摘了两片下来,垫在两人屁股底下,坐在菜园田埂上说话。</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说,昨天在彩堂客屋里挖出一件特大新闻。林燕萍哪里相信,摇头说,彩堂客她一个连一百以外的加减乘除都弄不明白的人,能整出什么新闻来?灿堂客扯了一片木耳叶弄在手里,叹气说,越是脑壳不明白,就越容易被人搞——</p><p class="ql-block"> 彩堂客被谁搞了?!林燕萍掰着手指把冲里的新爹、木爹、薛石匠一一过滤,唯独没有列出“赵有光”三个字。</p><p class="ql-block">灿堂客说,一块骨头肉,两只狗抢食。结果会如何?林艳萍说,那准打架呀!关键这和彩堂客有么哩关系?你们又是怎么晓得的?灿堂客说,别人估计不知道,被我和刘美云诈出来的。她脑子不带刹片,一骨碌全带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将身子移着靠近林燕萍,像亲自捏着凭据般解释道,芳婆娘的伯爷子罗二老倌,还有她屋里的新爹,两兄弟同时跟一个彩堂客,同一晚上“撞车”了!那天夜里,罗二老倌刚完事,提着裤子走出房间,被撬门而进的新爹碰个正着。</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哦着张大嘴巴,惊站起来。灿堂客拉着林燕萍蹲下身子,放低声音:原来只听说新爹和彩堂客的妯娌,骚气十足的敏婆婆暗地里有那么回事,猜想着新爹会不会与傻啦吧唧的彩堂客也有名堂?我和刘美云就使了一计,一本正经地在彩堂客面前撒了个谎:听说新爹跟敏婆婆睡觉,每次都给两百元,还往屋里送衣服鞋子什么的。没想到彩堂客蠢得谷桶没边,一把接过话去——200块呐!那我就吃大亏了,新爹只给了我一张红票子。灿堂客模仿着彩堂客说话的神情,笑得半天岔气不过来。半天扬着手,舒展了身子,拖着调子说,这新闻比今日头条还刺激吧?</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听完,没有跟着笑,突地将头前伸,倒出几口反胃的酸水来。</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惊得后退几步:燕堂客,你不会是有了吧?远木匠临走使枪,靶心打得这么准?</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伸手捶打灿堂客:我都四十出头一丈远了,女儿都打工的年纪了,还开不着边的玩笑!灿堂客脑子马上转弯:倒酸,那一定是饿坏了!怪我!到现在早饭还没到口。立即跟随林燕萍返回弄面条。 </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一边帮忙烧火,一边对正在洗锅的林燕萍提着醒:罗二老倌两弟兄,都不是什么好人。特别是新爹,坏透了!你晚上可要提防着他来敲门、砸窗。还有那木爹、薛石匠一些人,平时不来你家,远木匠走了,一个个都来了,明显就是想打你的主意。林燕萍说,我不怕,我有黑炭守门呢!那些丑八怪们不敢来,不然放狗咬死他!灿堂客“嗯”了说,我床边时时刻刻准备着一把菜刀!</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抖抖索索往锅里下了一个半人的面。她看着灿堂客把面条呼呼哧哧往嘴里送,自己挑了半天挑了几根面,又放下了筷子。翻倒的胃口,一时半会没有恢复过来。</p> 7 <p class="ql-block">  刘美云好几天没有露面。赵有光也几天不见在茶园。</p><p class="ql-block"> 冲里一群闲着没事的堂客们,围聚到林燕萍的门口地坪,一起喝茶,嗑南瓜子,听灿堂客“广播”。</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的口袋里,藏着很多料。灿堂客说,赵家坪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趁儿子不在家,赶儿媳洗澡,闯进去。一时过度兴奋紧张,两个人僵在一块,最后家人用柜子抬着俩人去的卫生院;还听说,张家湾有个三十几岁的“波癞子”,专门去偷女人的内衣裤衩,常常躲在墙根窗下偷看女人洗澡,还经常半路上突然冒出来搞偷袭,从裆里掏出一杆“鸟枪”。听了一阵,有人提议说,灿“喇叭”,这些旧闻重复了好几遍了,讲点新鲜的咯!还有人笑着说,来个劲爆一点的!</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将袖子撸到半天云中,拉了架势说,我现在这条,你们肯定没有听过,属灿喇叭广播电台独家爆料。众人哄笑。</p><p class="ql-block"> 顿了顿,灿堂客把一条啃了两口的菜瓜举在手里,说易家湾那边,有个麻将馆的老板娘,头发卷得像鸡窝,经常半夜三更化着尺把厚的妆,那个口红,涂得跟猪血似的,脸上像扑了斤半白面,眉毛描得跟碳棒一样粗。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几个听众打断:你说的是女鬼吧?半夜三更画着浓妆给谁看啊?还是装鬼去吓人?灿堂客就势把话拉过去,仰着脸鼻,一字一顿说,你问得对!回答正确!老板娘半夜三更化妆给谁看?她就是给那谁谁谁看的!每天夜里趁老公麻将正憨,她偷偷出门,过一会神不知鬼不觉又溜回家。</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捅捅灿堂客的腰:灿喇叭,你瞎编乱造说鬼故事吧?示意要她管住嘴。灿堂客正说在兴头上,不理林燕萍的手,继续举着菜瓜,说得愈发带劲:真人真事呢!这老板娘一个闺蜜透露,很多次老板娘邀请她四处旅游,在朋友圈发各种风景照片,其实都是幌子,避人耳目。林燕萍赶紧要灿喇叭收手,制止她:你别乱说,那老板娘就是刘美云的闺——!灿堂客才知自己说过了头,舌头刹住了车,脑子晃回神。众人也知道新闻播放到此结束,放了茶碗,找理由各自散去。</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意犹未尽,独自留下来,半天悠悠说,燕堂客,你晓得光老倌为什么突然要去省城吗?</p><p class="ql-block"> 我怎么知道?他又没有和我通告。林燕萍心里咯噔猛跳,心想是不是城里老婆发现了蛛丝马迹,后院起火?她把端到灿堂客面前的泡茶又端退回去,急急促促地催她回家做晚饭。</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走到门口又回头,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光老倌长得人模人样的,看上去也算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角色,怎么会和彩堂客。唉,真是人不可貌相,品行与文凭无关啊!林燕萍脚底发软,惊吓到身子差点偏歪,她顺势一把把灿堂客拉进屋里重新坐下。</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强压心里忐忑,说,我光叔和彩堂客,不可能吧?一个面子堂堂,一个宝里宝气。打死也不信!灿堂客摆手说,彩堂客桶里桶气,怎会讲假话?听说光老倌睡了她,只给了五十块,彩堂客嫌少,第二天讨上门去了,还听说,薛石匠的媳妇,也是因为与光老倌暗地里有鬼,两公婆闹着离婚。 </p><p class="ql-block"> 灿堂客踩着夕阳暮色走了。林燕萍无力倒在水井旁,周围天旋地转,脑海里漫天繁星,胸口一阵翻腾,喝下的茶水杂物,喷涌而出。</p> 8 <p class="ql-block">  灿堂客晌午一个人来闲坐。两番茶水后,林燕萍邀灿堂客在菜园里摘了一把辣椒、豆角,扒下两只茄子,留灿堂客吃午饭。</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没有午休。她将橱柜碗里磨碎的安眠粉末用纸包起来,沿着垄中小路,丢到数百米外远远的河流之中,看着它随水流往下冲。跟在她后面的,是黑炭。林燕萍特意松解了黑炭的锁链,下了项圈,在赵远山没有回家之前,提前给了它自由。</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坐在垄中的草地上,呆呆地看着远处,黑炭也跟着倚坐在旁边。林燕萍抱着黑炭的身子,抚在怀里,就像当年抱着自己的女儿玉珍一样。她觉得很亏欠黑炭,对不起这个不能说话的伴儿。要命的,这种愧疚,不能让冲里人知道,更不能与赵远山说。赵有光,他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趁着婆娘家里男人不在,在冲里四处拱墙翻院,自己怎么就被猪油蒙了眼睛?心甘情愿跟了两年多,竟然毫无察觉,冲里有多少堂客们被他灌了迷魂汤?幸好女儿一直在广州,不然那杀千刀的魔爪,会不会连年纪轻轻的少女姑娘也不放过。黑炭似懂非懂主人的心语,乖巧地倚躺在怀里,喉咙里嘤嘤嗡嗡,像是理解,也像是抚慰。</p><p class="ql-block"> 雨后的太阳不很强烈,晒在身上温暖而舒适。近前的河水涨起来了,河面宽绰了许多,密密的水草绿得冒油。一棵像半擎开伞一样的歪脖老槐树,有枝丫倾倒下来,叶子团团,斜伸进水里,极像一绿衣女子在河边弯腰漂洗衣物。瓦蓝的天,映在水里,朵朵棉花状的云,也在水里。数十米外,新爹屋里的芳堂客正赶着一大群鸭子嘎嘎嘎欢叫往河里觅食,镜子一样的水面,一列列渐渐被缓缓撕开。恍惚间,林艳萍看见那水面缓缓漂过来一双红色高跟鞋,接着来了一件紫色长裙,一把浅绿太阳伞,风啸的树林、垄垄的茶园。河面上,蓬头垢面的彩堂客、五花大脸的麻将馆老板娘、黑脸诡异的新爹、似笑非笑的罗二老倌、耍着高腔戴着面具的赵有光在雾气里逡巡而来,跟在最后的,是呆痴木钝的远木匠,恶狠狠地抡着双斧。 </p><p class="ql-block"> 手机突然响铃,是灿堂客急促的求救声:好你个光老倌,敢吃老娘的豆腐!光畜生,也不看看我是谁!我要放肆广播,让你身败名裂!燕堂客你快来!快来帮忙呀!</p><p class="ql-block"> 林燕萍呼地起身往回赶,才想起来,出来的时候,门忘了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