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过三味书屋

晓风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我也有过三味书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作者:朱定溶 </b></p><p class="ql-block"><b> 读鲁迅先生《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思绪黯然。我已年逾九秩,可算夕拾了,回忆童年的朝花,勾起了无限遐思。</b></p><p class="ql-block"><b> 鲁迅先生是在三味书屋读私塾,我是在朱氏宗祠读私塾。鲁迅先生的塾师寿镜吾,秀才出身。我的塾师朱霞生,也是博学鸿儒。我不敢与鲁迅大师比,实在太渺小了。用《西游记》孙悟空的筋斗云譬喻,相差十万八千里,再恰当不过。但私塾的地方,塾师的根基,是可以比的。</b></p><p class="ql-block"><b> 鲁迅先生笔下的三味书屋,是先生的家,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悬扁三味书屋。我的先生虽没有家,但私塾是在朱家祠堂。迎门两扇虽是陈旧的黑漆大门,厚实,用劲才推得开,门外上方石刻朱氐宗祠,颜体正楷,端庄雄浑,更显得宗祠庄严肃穆,入祠使人敬畏。两旁有两架石鼓,鼓底杂草丛生,那时是日本鬼子来了嘛,谁还有心维护。入门是一宽大门廊,廊下为天井,两旁是走廊也很宽,左侧有两个朱漆木架,一架插两方肃静,迴避牌扁,另一架插金瓜铖斧,是坐轿出行鸣锣开道用的。尔时已斑驳陆离,等同弃物。右侧走人。天井上方,有一块金字黑扁,书写“百世家风”四字,字如行云流水,铁划银勾。是我的曾祖父七弟,朱传笥,字经五。任江西学政时(其子朱焕如 ,是清末文普通的学生,与董必武同学,朱家文豪),攷据江陵朱氏,来自江西婺源,是宋代大理学家朱熹的后人。百世家风,是朱熹所写。</b></p><p class="ql-block"><b> 复后进,是大厅,约数十平方,上悬挂十多块黑漆金字牌扁,有进士两块,拨贡、优贡数块,大厅站立可容纳百多人,是做祭祀的厅堂,(我参与二次,并分得祚肉,另一次是按族规打屁股),平时,是朱家家塾,是我读书之处,比三味书屋大多了。放三行课桌,可容纳四十多名学生。再后,同样大的厅堂,是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龛。两大正厅右侧,也是很宽大的三间屋,是谷仓,看守宗祠人的住房,及大厨屋。</b></p><p class="ql-block"><b> 据三味书屋文注,寿先生是秀才,我的塾师朱霞生公是饱学鸿儒,其祖父朱傅照是光绪丁丑年进士、直棣直用知县。胞兄朱有英,字华笙,光绪乙酉年拨贡,为六贡之首。和鲁迅先生在《彷徨》伤逝文中访问的拨贡一样。华笙公留学日本,学法科,历经鄂豫省法官,一九二四年任湖北法科大学教务长。</b></p><p class="ql-block"><b> 霞生公也曾以刑名入幕,他在仿徐敬业,讨武曌檄写的《驱疟疾文》云“江陵朱霞生者,学宗孔孟,法擅申韩,昔充入幕之宾,今为穷途文叟。”公生于一八八二年,经一八九八年百日维新后,一九零五年废科考,故公未入科攷入仕。但也是十年寒窗,饱读四书五经,但在他青年时走了以刑名入幕之路。鲁迅先生的塾师,寿镜吾,是一八四九年生人,是咸丰二年,与我的塾师相距三十三年,所以鲁迅先生说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叫“怪哉”的小虫子。我也浏览了鲁迅先生写的《阿长与山海经》,长妈妈给哥儿买的有画儿的“三哼经”。未见到名怪哉的小虫子。</b></p><p class="ql-block"><b> 我的塾师以刑名入幕也是光彩的一页。幕府,俗称师爷,是为主政一方的地方官作文字工作。有钱粮、刑名之分。晚清湘籍大员左宗棠,早年也曾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官府入幕。所以霞生公以入幕之宾许。并说法擅申韩。申,是战国时期的法家,申不害,有《申子》六篇。韩,是韩非子,集先秦法家之大成,韩非子五十五篇,有五蠹,孤愤。《司马千在《太史公自序中》云、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霞生公说:“法擅申韩“,是精通刑法的。公学问渊博,术有所长。</b></p><p class="ql-block"><b> 那是在一九四零年,我已十三岁,父亲带我进了祠堂家塾,先和霞生公寒暄了两句,进入正题,请霞生公收我为徒。先生乐呵呵地应允,要我向虚位孔二先生叩了头,父亲也要我向老师叩了头,庄重礼成,我就成了霞生公的弟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塾师,一位身穿旧兰布长衫,头发花白,一脸和善的老人。所以公自喻“今为穷途之叟”。父亲随即请人搬来了一张旧红漆书桌,一条板凳,坐在中排最后。塾师在“义记”大排行第四,我尊呼为四伯。他询问我从六岁读小学,到十三岁,已经在宜昌、重庆、荆州读了八年书,就免读四书中的《大学》、《中庸》、《论语》,直接读《孟子》。孟母三迁的故事,人所熟知。可孟子七篇,却许多人并不了解,《三字经》云、“孟子者、七篇止,自修齐,至平治。即讲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当年我的同学都告诉我,《孟子》难读,难背,孟子读一本,屁股打得像石滚。一是句子不是像《论语》那样上口。再是,许多多音字,很少念。如刺,念斥,也念七。如孟子对梁忠五说“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当年读私塾,字的注音,用“反切”。如《镜花缘》第十七回,“因字声精谈切韵”,要读书必先识字,要识字必先知音,要知音必先明反切。此句朱注音为刺、七亦反。操刃杀人,音七。当年读私塾,念字音是用“反切”,如汉代许慎著《说文解字》刺有二音,七赐切,他历切。《康熙字典》刺,七迹切,音碛(讫)。我在小学读书时,都是注音字母,还用过王云五的“四角号码”字典,现在又改用“反切”了。但我读孟子是“包了本”的即孟子,离娄,告子,当年均通读背诵,全用反切音,除刺,还有“说”,音睡。揠音“牙”等等。</b></p><p class="ql-block"><b> 当年学生背书(老师上一段生书,学生读熟了就拿书背,绝大多数同学,背书时,左右摇晃,背卡壳了,偏头看一眼书。我不,站着不动,背完,霞生公喜欢,对我有笑容,臀部未触及,更没有“屁股打得像石滚了。</b></p><p class="ql-block"><b> 除《孟子》是我的必修课外,霞生公,还上了 寿竟吾先生上的《幼学琼林》,五经中的《诗经》、《左侍》。小学生们读的《三字经》、《百家姓》乃至《四言杂字》。什么“担斗升角,分寸丈尺,戥子枰硾,斤两毫厘,买卖交易,铜钱钞贯……”我都是听学的。</b></p><p class="ql-block"><b> 霞生公虽不是清人写的打油诗描写的私塾冬烘先生 “漆黑茅屋有半间,猪窝牛圈厨锅过,牧童八九纵横坐,天地玄黄喊一年。”但很多学生的父亲,只要求教他的儿子,唸点《四言杂字》,回去能记个账而已,所以霞生公也答应了,我也跟着听学了几句。</b></p><p class="ql-block"><b> 霞生公给我们大学生讲得最多的是《古文观止》,周汉文讲了郑伯克段于鄢,晋侯使吕相绝秦等篇,还讲了邹忌讽齐王纳谏,报任少卿书,乐毅报燕王书,太史公自序,李陵答苏武书,杨恽报孙会宗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吊古战场文等等。还讲了李密的陈情表,唐宋文讲的就更多了,韩愈文讲得最多特别是他“祭十二郎文”,宋文讲了“岳阳楼记,前后赤壁赋,秋声赋等等,截止明文,讲了瘗旅文。</b></p><p class="ql-block"><b> 霞生公讲文章兼收并蓄,在讲《左传》郑伯克段于鄢“时,也讲了《东来博弈》。起句是”钓者负鱼,鱼何负于钩。猎者负兽,兽何负于猎,荘公负于叔段,叔段保负于荘公。并说这是三大炮的起法。今人习文者想来听说过,霞生公不讲诗,但也念了一点诗。如王维的五绝《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和五律,《山居秋瞑》: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涧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可怜老人家想学陶渊明隐逸农村而不可得。晋,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还有将芜的田园,我的先生都一无所有,寄居朱氏宗祠,靠教几个学生的微薄束脩度日。先生书很多,我酷爱看书,一天,先生外出,我从窗户爬进先生房内,看见满满两架线装书,随手拿一本看,先生回来了开门看见我,只笑了一笑。他喜欢我这个爱看书的学生。</b></p><p class="ql-block"><b> 霞生公教我们学文章不平铺直叙,要直入主题,不蔓枝。也要有起承合,所以他写的《颜渊问仁》文中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论语颜渊第十二)司马牛反问,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这一反诘,就有“转”的文法。又如他写的《子路以礼丈人》“由也喭,喭者逝于粗(论语,先进十一,朱注,喭,粗俗也),又焉能尊之,敬之,且拱而立之。”这段文,加深了子路对丈人的礼遇,是转折的文法,就不是平铺直叙了。</b></p><p class="ql-block"><b> 对大学生,是十天一篇文,一次霞生公以《孟子》中救民为题。我写的文中结语曰“尧舜之救民也,以揖让化干戈而为玉帛,其功德也深;汤武之救民也,以征诛出水火而登袵蓆,其功德也大,噫欤盛哉!”霞生公以朱笔给我画了一连串红圈,同学们争相传阅。其实我也不知当年在哪里捡来的几句,用上了。 </b></p><p class="ql-block"><b> 我的同学,有朱家绅、朱有鼎、朱有铭、朱定汉、朱定芳等。当年都是青年,童年,都很和谐,时时讲小话。但霞生公不像寿镜吾先生那样,大声呼叫,对我们从不疾言厉色,更没有寿先生的戒尺,虽然他文中有“掌教鞭于家塾”。连我在定凯兄家塾读书时的“出恭牌”也没有,任凭学生自行入厕。</b></p><p class="ql-block"><b> 我们互相出“灯谜”猜,如“挑八顶帽子不称头”,谜底:四书一句。“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欤?”(见《孟子》梁惠王章。)“老鼠爬灯台。”谜底也是四书一句。“其由也欤”,见《论语》颜渊十二。已结过婚的,如朱家绅(是结了婚的大学生)打一些淫秽谜语,“商纣王的妲己捡了一个胡萝卜。”谜底也是四书一句。“事齐乎,事楚乎。”谜底,见《孟子》梁惠王章。我到十分欣赏以《西厢记》故事的一句谜语“普救寺,草离离。空花园,或寄居,夫人病重头不起,一柱香,卜神祗,暮日已沉西,张生恨长离,虽有约,无佳期,错认着白马将军来矣”。谜底《孟子》一句“晋国天下莫强焉”。若干年后,我读了王实甫的《西厢记》联想此谜,回味无穷,但要用繁体字唸。如国字、暮字、张、虽、焉字等,才能拆开,合并。霞生公还给我们唸了一篇“八股文”,虽然离写八股文已近半个世纪了。这篇八股文是一妇女写的,向皇帝状告他已入仕的丈夫出家当和尚。通篇是用四书句子联掇而成,破题是“攻乎异端,我丈夫也。”承题为“夫良人者,可仰望而终生也,今若此,吾莫如之何也已矣。”起讲:“尹氏语人曰,君子不出家,而承教于国……接着,“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每股两段互相比偶,合称“八股”。写得很精彩,皇帝封为“女状元”。当年全篇我都背得。我想,霞生公介绍此文,是要我们了解科举时代,八股文对人的思想束缚,再是告诉我要熟读《四书》,方可运用自如。鲁迅先生在寿镜吾先生读私塾时,正是八股文盛行之时。</b></p><p class="ql-block"><b> 我在霞生公私塾,受业不到一年,因为家贫,又正值灾年,家中虽有两个幼弟,但我是长子,要承担家中的主要劳动活,所以叩别了霞生公。恋恋不舍地绝别了此生难忘的我也读过的“三味书屋”。在当年我在我的“三味书屋”中,受业,对我后来作文字工作,特别是作教学工作积累了一些古文底子。</b></p><p class="ql-block"><b> 老师,霞生公。也因贫病跳水自尽,多好的饱学鸿儒啊,我听说后唏嘘不止。同学们已星散……三十多年前我要好的一位同学,朱定芳,寻到荆州财贸学校来,已是七旬老叟,他说解放初,他已被划为地主,言之黯然,留他吃饭,说有肺病,告辞了,当年红润黑油油的学友,就此告别。听说两年后也去世了,往事如烟啊。</b></p><p class="ql-block"><b> 二○一七年十一月三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