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泪歌人生

指尖上的中国

<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在家群里问:妈,你为啥要打钱给我?我有钱!我莫名其妙的回了一句:有妈真好!</p><p class="ql-block"> 昨天,宁静的夜晚,我打开手机里曾经为母亲做的音乐相册。那熟悉的旋律伴着流动的画面,带着我穿越时空又回到母亲的身旁。我心中那从未愈合的伤口,又一次被撕裂,我的心痛得让我身体颤抖……</p><p class="ql-block"> 今天下午,在全民K歌里听到了姐唱的《梦中的妈妈》,我不禁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形象又一幕幕出现在我的眼前。</p> <p class="ql-block">  除夕,是极富中国传统文化情调的词儿。无论这一年过得有多艰难,抑或是寒冬多么的漫长难熬,但只要除夕的爆竹声响起,人们总是在兴奋中期盼新年的到来。在温馨和喜悦中,人们似乎已经听到了遥远的湖面上冰层破裂的咔嚓声和山村屋檐上积雪融化后的嘀嗒声。春天就像一个裹了红肚兜的孩童,正笑着向人们奔来。</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6年除夕,在我们家里,温馨有余,却没有一点儿喜悦。</p><p class="ql-block"> 窗外,天空灰蒙蒙的,晴而不朗。一棵高大的悬铃木,光秃秃的枝桠上,凌空挂着一片枯叶。叶柄瘦长,叶色褐黄,叶脉干裂,完全失去了曾经的润泽和活力。寒风中,它瑟瑟作响,仿佛挥舞着一只饱经风霜的手掌,平静的与老树做最后的告别。</p> <p class="ql-block">  空中,一抹冬日斜阳。柔和昏黄的光线从阳台的一角挤入屋内。一张老旧的木椅上,母亲静静地坐在上面。她双眼微闭,双唇微合,嘴角微扬,脸上浮现出平静与安详。瘦削的身影在温润昏黄的阳光里轻轻的摇晃着,很难让人看得出她是一个癌症晚期的患者。“我那时候……”当我搬着凳子坐在母亲身边时,她不急不慢的给我讲起了她的过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母亲降生在一个寒冷的除夕,她的降临没有给那个清贫的家庭带来多少欢愉。她幼年丧母,生活窘困,日子最艰难的时候,连一条出门的裤子都没有。18岁那年,她的大奶奶做主把她嫁到了一个贫穷的山村。但母亲从小性格倔强,做事果断,遇事有主见。21岁时,像当时许多年轻人一样,为了反抗不幸的包办婚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只身离家。后来,和我的父亲组建新的家庭。婚后,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她独自一个人在农村抚养我们兄妹四人长大, 吃尽了苦头。</p> <p class="ql-block">  艰苦的岁月往往孕育出两种人,一种人因不堪艰难挫折而彻底丧失生活的信心,自怨自艾,一蹶不振;一种人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练出吃苦耐劳的意志,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欲,进而锤炼出不肯安于现状、不轻易屈服的个性。我的母亲显然是后一种人。</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们全家栖居在村口水塘边低矮简陋的草棚里。之所以说是栖居,是因为那种草棚,条件并不比一只鸟窝好更多。四根松木为柱,上面几根毛竹为椽,屋顶盖的是几片用稻草编成的草爿。夏不遮日月,冬不挡风雪。每当暮色四合,阴冷的风在水面回旋,发出呜呜的哀号声。半明半昧的月光下,水塘边的芦苇摇着鬼魅般的身影。每当此时,我总担心水塘里会冷不丁伸出一个面目狰狞的头颅,让我不寒而栗。我们至今还难以忘却,每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在这个风雨飘摇的草棚里,母亲颤抖着双臂将我们拢在用麻杆与稻草铺成的床榻上时,心里是多么的无助与绝望!</p> <p class="ql-block">  那是我们家度过的最艰难的一段岁月!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上工,年年是队里的超支大户。父亲每次回来时带的那点微薄的工资总是不够家里开销。母亲体谅父亲的难处,也为了让他能安心工作,从不向父亲提出更多的要求。</p> <p class="ql-block">  为了供两个哥哥读书,母亲只能一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一边忙里忙外,日夜操劳。春日的清晨,我们常常被水塘边母亲清脆的捣衣声惊醒;秋天的夜晚,母亲常常挑着柴火踏着月色进门。隔壁的大爹常常用手指着母亲嘲笑道:“你这是捧着金饭碗在讨饭!”他的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的贫穷人家应该让孩子们去上工干活,而不是去读没用的书。可母亲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让两个哥哥去生产队挣工分。她倔强的认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家庭的命运。苦日子总有熬出头的一天!</p> <p class="ql-block">  母亲从来不甘于做困境中的奴隶。生活的困顿,从来没能扼杀母亲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她像一位骁勇的战士,身陷重围却总能杀出一条血路!</p> <p class="ql-block">  分田到户之后,眼望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可由于缺乏劳力,我们家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然而,我们兄妹几个却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的块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有时,她从梦靥中惊叫着醒来,浑身虚汗淋漓。</p> <p class="ql-block">  那年秋季入学,母亲又在为两个哥哥的学费一筹莫展。父亲回来时,母亲竟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学做裁缝。裁缝,顾名思义,它是裁和缝两种技术的结合。在现今,它包含服装的设计、裁剪、缝纫和整熨等多个工种。不同体型量身定制的尺度,省道转移的设计,袖口克夫的连接,各种形状衣片的穿插,乃至扣眼锁边、褶裥熨烫……样样都要精心考量,马虎不得。要掌握这些技术,对于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农村中年妇女来说,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可母亲生性胆大,做事果断,敢想敢做。父亲知道她的性格,看着她坚定的眼神,也只能勉强同意。</p> <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有个亲戚是当地有名的裁缝师傅,经不住母亲软磨硬泡,只好同意让她去住一阵子,学学看。于是,母亲就去数十里外的异地“学艺”了。白天勤学苦练,处处用心牢记;晚上反复琢磨,彻夜不眠。(她因此落下了失眠的病症。)她每天蓬头垢面,茶饭不思,像着了魔一般。每每见此情景,那个亲戚总要操着一口宜兴腔安慰她:“侬勿要急,慢慢就弄清爽了。日脚长着嘞!”但由于不放心我们这些在家的半大孩子,母亲学徒不到一个月就“肄业”回家。</p> <p class="ql-block">  回来之后,父母亲就想尽办法举债买了一台缝纫机。她又剪烂缝烂了父亲带回来的一堆旧报纸,就这样自己“出师”了。于是,霜晨月夜,乡间小路上,人们总能看见一个挑着缝纫机担子的身影,寒来暑往中,伴着鸡叫虫鸣声踽踽独行。为了能够供几个孩子读书,从未念过书的母亲竟然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学会了裁缝,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靠着这门“手艺”,农忙时她就设法与别人换工来完成田里的农活,农闲时就走村串户挣点钱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这样艰难地供我们读书,支撑着这个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没过两年,我们家也搬进了村中宽敞的三间大草房。</p> <p class="ql-block">  随父亲农转非进城后,我们全家挤在父亲的两间宿舍里。离开了土地,开门七件事,样样都要钱。于是,母亲又转行进厂,打零工贴补家用。后来,我们家搬进了父亲单位分的两室一厅。再后来,我们陆续考取学校,有了工作,买了新房,建立起各自的小家庭。拿母亲的话来说,苦日子终于熬出来了!可我们有了孩子之后,由于工作忙,无暇照顾,她又陆续给孙辈们做饭陪读,甘愿做无薪的保姆,直到生病前几年……</p> <p class="ql-block">  “哎,想想我这一辈子,不知吃了多少苦,遇了多少事!”最后,母亲眼眸中闪着泪花,抬头看了看我,发出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宛如一位赶山的脚夫,在经历漫长而艰辛的攀爬终于翻过了大山后,歇下重担时的一声长叹。这叹息声里,既包含着长途跋涉的辛劳与疲惫,又蕴含着岁月变迁的甜蜜与苦涩,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与满足。</p> <p class="ql-block">  耳边传来喜庆的爆竹声,我知道新的一年即将到来。我们家的年夜饭也准备就绪。当我再次看向窗外时,高大的悬铃木上,那片凌空飘动的枯叶早已不见了踪迹。</p> <p class="ql-block">  当万家灯火,家家欢庆之际,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共同举杯庆祝:张灯结彩辞旧岁,爆竹声声迎新年!祝母亲生日、新年都快乐!母亲激动的举起杯,凹陷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起红晕。此时,整个屋子笼罩在红润柔和的灯光下,仿佛是童话故事中那座洒满红霞的宫殿,充满了神秘与温馨。然而,那盏在我们心中陪伴着我们成长的明灯,却正在逐渐暗淡了它的光华,慢慢淡出我们的视线,远离这个喧嚣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  母亲自尊心强,争强好胜,对外人从不示弱。这种性格,就是在她生病时也丝毫没有改变。</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7年二月下旬,母亲在南京做第二个疗程的化疗时,病情已经非常严重,癌细胞已经从胃角穿透出来,转移到了肠膜。肠体被癌细胞紧紧包裹,无法正常蠕动,已经几天没有大便。管床的邵医生给她开了四磨汤。那几天,大哥在医院日夜陪护着她。</p> <p class="ql-block">  一天早晨,女儿要到外地去上学,我陪她去医院辞行。病房里靠门的二十七床是一位老太,灰白的头发精致的盘在脑后,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布满皱纹的脸仍不失清秀雅致。她上身穿着棉绸的花夹袄,终日坐着,无法下床。我们经常听到她大声呵斥着保姆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吵的别人也无法休息。听保姆说,老太是南京本地人,省外贸退休职工,老伴去年去世,儿女们都在国外工作。她家境优渥,为人慷慨大方,从不亏人。但就是脾气大、好训人,尤其是看到别的病床前围满探视的家属时,她的脾气就会变得愈发暴躁,对保姆的要求也更加苛刻和严厉。</p> <p class="ql-block">  午饭后,保姆一边帮老太按摩那双白皙纤细的腿,一边笑着低声问:“阿姨,可舒服?”老太满脸得意,十分享受的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我的母亲,故意不停的大声说:“舒服,舒服呢!”刚有点困意的母亲清醒了。于是,病房里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聊着聊着,老太又开始向母亲炫耀起她这个都市人的“幸福人生”:家里在南京有三套房,子女在国外有很体面的工作,自己的老年生活丰富多采……她一边得意的显摆,一边不停的使唤保姆忙前忙后给她按摩。在她堆满笑容的脸上,每一块活跃的肌肉都抖动着幸福。</p> <p class="ql-block">  母亲自尊心很强,从不愿在别人面前矮人一截。于是,当保姆出去洗碗的时候,早已忍耐不住的母亲终于下床了。“你们城里人的条件真是好啊!”她一边缓缓地迈开腿,一边尽力甩着胳膊说,“我们农村人活了一辈子,就养活了几个儿女。”她走到老太床头,又故作轻松的踢了踢腿,笑着说:“不过……讲实在话,房再多,晚上也只能睡一间;钱再多,也买不来亲生子!”话音未落,老太蓄满笑意的脸瞬间被封冻了,刚刚还处在兴奋状态的口角肌凝固在脸上,满脸的皱纹像剖开的岩层断面一般叠压在一起,一动不动。只见她张着嘴,抬起头看着母亲。没等老太说话,母亲转过头看了看我们,一字一顿的高声说:“平时不觉意,生灾害病时,还是子女在身边好啊!”说完,她昂着头,挺着胸脯,大步向病房外的走廊走去。这精气神,大有当年朱仙镇岳飞攻破“拐子马”,大败金兀术时的架势。只差没唱出“直捣黄龙府,迎请二圣还朝”了!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老太只能在病床上翻着白眼,气的说不出话来……</p> <p class="ql-block">  当我们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母亲把头凑到她的孙女的耳旁,小声地叮嘱道:“走的时候,跟人家打个招呼,别让人家瞧不起!”</p> <p class="ql-block">  我现在想起这段往事,也常常忍不住发笑,两个生命垂危的老人,在病房里较劲斗气,一个也不肯服输。这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其实,她们知道,她们的人生舞台就要谢幕了。沉默,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对生命毫无意义的损耗。她们争的不是输赢,而是要向别人证明生命的存在和尊严。</p> <p class="ql-block">  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态度,往往最能展现出他的精神境界与人生格局。母亲面对生死的坦然,让人感到吃惊!</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要想让一个人看淡人生,就带他去一趟肿瘤病房。因为那里是许多人人生旅程的终点站,出站口就是通往天堂的电梯。母亲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时,病房里三天两头就有人被送进专用电梯。有时,整个病房只剩下了母亲一个病号,但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每天,只要能下床,她总要吃力地挺着被腹水撑起的肚子,艰难的挪步到窗前。然后,她双手紧扣窗沿,用力下蹬,艰难地锻炼身体。她总是不停的说:“万一能够挺过来呢!”“邓小平还有三起三难呢!”在母亲看来,这一次生病,只是她生命里所遇到的众多困难中的一“难”,只要挺一挺就可能过去。在母亲的人生词典中写满了“乐观”二字!</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临终前几天,正是端午节,病房里只有母亲一个病号。姐从家裹了粽子带过来,问母亲想不想吃。母亲平日里就情有独“棕”,于是微微的点点头:“想!”晚上,等护士查完房后,姐悄悄关上门,麻利的从床下拽出早已准备好的电饭锅,迅速插上插头,“啪嗒”一声摁下开关。此时,病房里一片幽静,走廊的灯光透过门头玻璃映在地面,如月色一般。不久,从电饭锅“噗噗”腾起的水汽中飘来阵阵糯香。姐蜷着身体侧卧在邻床的被褥上,扬起下巴,看着母亲。母亲呢,躺累了,正直起身子坐在被窝里,闭目养神。一阵阵带着热气的糯香里,浮现出一帧帧往日泛黄的画面:“住在草房老屋那会儿啊,你大哥在毛爷爷挂相上写字,被我打了一顿,一整天躲着不敢回家门……”母亲睁开眼,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我当时在里屋看见你们姐弟几个,一个个拿了粽子溜出去,我就放心了……”伴着缕缕粽香,母女俩闲聊着,沉浸在串串往事中。</p> <p class="ql-block">  突然,传来一阵门的响动声。姐姐连忙翻身下床,她光着脚,还没站稳,就一把将电饭锅塞进床底下。当她回过头来看时,发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看着姐姐紧张失措的模样,母亲手指着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回过神来的姐姐,不停的拍着胸口,看了一下电饭锅,又转身看看母亲,她俩四目对视,两人又大笑不止。粽香四溢中,这爽朗的笑声打破了病房的幽静。这恐怕是人世间最快乐的肿瘤病房了!</p> <p class="ql-block">  实际上,母亲早就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经常独自坐在病区口电梯厅的座椅上,静静的看着前方,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个行遍江湖的船夫,笃定的坐在船头,俯视着前方开阔而宁静的水面,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恐惧!就在她离世的前一天下午,她又静坐在电梯厅的座椅上,我陪坐在她的身旁。她慢慢将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挪到我的膝上,用微弱颤抖的声音缓缓的说道:“够了,快80岁了!”接着,她抿了抿嘴唇,咬着牙坚定的说:“要死脸朝上,不死翻过来!”我知道,这是一个与病魔纠缠撕杀近半年的老人最后的倔强!接着,她微微转过脸,深情的看着我说:“三子,在我这样的老人身上花太大代价,不值了!”我无法想象她在面对死亡时所拥有的那份坦然,也无法想象她面临即将要走进一去不再返的黑暗冥界时的勇气和胆量!</p> <p class="ql-block">  生,不屈服命运;死,不惧怕鬼神。这是何等的精神境界!</p> <p class="ql-block">  我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劳动妇女,一生未有丰功伟烈。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如蝼蚁尘土般卑微。正如那个时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千千万万个普通劳动者一样。他们吃苦受累,负重前行,却又热爱生活,苦中求乐,弹泪而歌,用平凡的一生默默谱写完一首首生命的恋曲。他们就像生长在冰山旷野上的一朵朵雪莲,严寒中默默忍受着风吹雪压,却又总能向阳而生,在苦难的日子里,在属于自己的天地中,用坚韧、倔强和乐观,开出绚丽灿烂的花朵,温暖了一个个冰冷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在我思念的旷野上,正盛开着一枝雪莲花,和煦的阳光下,灿烂夺目,永不凋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 2022年冬至。</p><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