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卷上 手定稿 58

太阳岛诗社

58. 白居易、吴伟业隶事优劣

【原文】
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①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②、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

【注释】
①梅村：即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苏太仓人，崇祯进士。与钱谦益、龚鼎孽并称“江左三大家”，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
②白：即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又号醉吟先生，祖籍太原，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译文】
以《长恨歌》那么壮丽多文采，而所用的典故，只有“小玉双成”四个字，这是因为作者才力有余。吴伟业的歌行，便不用典故不行。白居易与吴伟业的高低，从这点上便可以见到。不单单作诗是这样，填词家也不可以不知道这个道理。

【引用诗词】

长恨歌

[唐]白居易

汉皇①重色思倾国，御宇②多年求不得。

杨家③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④，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⑤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⑥，芙蓉帐⑦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⑧。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⑨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⑩。

姊妹弟兄皆列土⑪，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⑬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⑭。

九重城阙烟尘生⑮，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⑯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⑰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⑱马前死。

花钿委地⑲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⑳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㉑。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㉒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㉓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㉔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㉕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㉖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㉗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㉘冷霜华重，翡翠衾㉙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㉚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㉛，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㉜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㉝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㉞，转教小玉报双成㉟。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㊱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㊲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㊳，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㊴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㊵里恩爱绝，蓬莱宫㊶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㊷。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㊸黄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㊹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㊺，在地愿为连理枝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注释】

①汉皇：原指汉武帝刘彻。此处借指唐玄宗李隆基。唐人文学创作常以汉称唐。

②御宇：驾御宇内，即统治天下。

③杨家：蜀州司户杨玄琰，有女杨玉环，幼孤，由叔父杨玄珪抚养，十七岁（开元二十三年）被册封为玄宗之子寿王李瑁之妃。玄宗闻其貌美，便招纳禁中，先令其自求为女道士，号太真，后册封为贵妃。

④华清池：即华清池温泉，在今西安市临潼区南的骊山下。

⑤新承恩泽：刚得到皇帝的宠幸。

⑥云鬓：《木兰诗》：“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形容女子鬓发盛美如云。金步摇：一种金首饰，用金银丝盘成花之形状，上面缀着垂珠之类，插于发鬓，走路时摇曳生姿。

⑦芙蓉帐：绣着莲花的帐子。形容帐之精美。

⑧专夜：皇帝只与她同宿。

⑨金屋：原指汉武帝金屋藏娇，此处指杨贵妃的住所。妆成：打扮好。

⑩醉和春：醉态蕴含春情。

⑪列土：分封土地。

⑫骊宫：骊山华清宫。骊山在今陕西临潼。

⑬渔阳：郡名，辖今北京市平谷县和天津市的蓟县等地，当时属于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史安禄山的辖区。天宝十四载（755）冬，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乱。鼙鼓：古代骑兵用的小鼓，此借指战争。

⑭霓（ní）裳羽衣曲：舞曲名，据说为唐开元年间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经唐玄宗润色并制作歌词，改用此名。乐曲着意表现虚无缥缈的仙境和仙女形象。

⑮九重城阙：九重门的京城，此指长安。烟尘生：指发生战事。

⑯翠华：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帜，皇帝仪仗队用。

⑰六军：指天子军队。

⑱宛转：形容美人临死前哀怨缠绵的样子。蛾眉：古代美女的代称，此指杨贵妃。

⑲花钿：用金翠珠宝等制成的花朵形首饰。委地：丢弃在地上。

⑳翠翘：像翡翠鸟长尾的首饰。金雀：金雀钗，钗形似凤（古称朱雀）。玉搔头：玉簪。

㉑云栈：高入云霄的栈道。萦纡（yíngyū）：萦回盘绕。剑阁：又称剑门关，是由秦入蜀的要道。

㉒行宫：皇帝离京出行在外的临时住所。

㉓天旋地转：指时局好转。肃宗至德二年（757），郭子仪军收复长安。

㉔太液：汉宫中有太液池。未央：汉有未央宫。此皆借指唐长安皇宫。

㉕西宫：皇宫之内称为大内。西宫即西内太极宫，南内：兴庆宫。玄宗返京后，初居南内。上元元年（760），权宦李辅国假借肃宗名义，胁迫玄宗迁往西内。

㉖梨园弟子：指玄宗当年训练的乐工舞女。

㉗椒房：后妃居住之所，因以花椒和泥抹墙，故称。阿监：宫中的侍从女官。青娥：年轻的宫女。

㉘鸳鸯瓦：屋顶上俯仰相对合在一起的瓦。又称阴阳瓦。

㉙翡翠衾：布面绣有翡翠鸟的被子。

㉚临邛：今四川邛崃县。鸿都：东汉都城洛阳的宫门名，这里借指长安。

㉛碧落：即天空。黄泉：指地下。

㉜绰约：体态轻盈柔美。

㉝参差：仿佛，差不多。

㉞金阙：黄金装饰的宫殿门楼；玉扃（jiong）：玉门。即玉阙之变文。

㉟小玉：吴王夫差女。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这里皆借指杨贵妃在仙山的侍女。

㊱九华帐：绣饰华美的帐子。

㊲珠箔：珠帘。银屏：饰银的屏风。迤逦：接连不断地。

㊳阑干：纵横交错的样子。这里形容泪痕满面。

㊴凝睇（dì）：凝视。

㊵昭阳殿：汉成帝宠妃赵飞燕的寝宫。此借指杨贵妃住过的宫殿。

㊶蓬莱宫：传说中的海上仙山。这里指贵妃在仙山的居所。

㊷钿合：宝钿镶嵌的盒子。寄将去：托道士带回。

㊸钗擘：钗分两股，各留一半。盒分两扇，各留一边。

㊹长生殿：在骊山华清宫内，天宝元年（742）造。又名集灵台。

㊺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据说只有一目一翼，雌雄并在一起才能飞。

㊻连理枝：两株树木树干相抱。古人常用此二物比喻情侣相爱、永不分离。

【译文】
唐玄宗爱好女色一直在寻找绝色美女，

统治全国多年竟找不到一个称心的。
杨家有个女儿刚刚长大，

养在深闺之中外人不知她美丽绝伦。
天生丽质让她很难埋没人世间，

果然没过多久便成为了唐明皇身边的一个妃嫔。
她回眸一笑千姿百态娇媚横生，

宫中的其他妃嫔都显得黯然失色。
春季寒冷皇上赐她到华清池沐浴，

温润的泉水洗涤着白嫩滋润的肌肤。
宫女搀扶起她如出水芙蓉软弱娉婷，

由此开始得到皇帝的恩宠。
鬓发如云脸似花头戴金步摇，

温暖的芙蓉帐子里与皇上共度春宵。
只恨春宵太短一觉就睡到太阳高高升起，

君王从此再也不早朝了。
承蒙皇上的恩宠忙得没有片刻闲暇，

春日陪皇上一起出游晚上夜夜专宠。
后宫中佳人如云，

却只有她独享皇帝的恩宠。
金屋中梳妆打扮夜夜撒娇不离君王，

玉楼上酒酣宴罢醉意更添几许风韵。
兄弟姐妹都因她列土封侯，

杨家门户生光彩令人羡慕又向往。
于是使得天下的父母都改变了心意，

变成了不重视生男孩而重视生女孩。
骊山华清宫内玉宇琼楼高耸入云，

清风过处仙乐飘向四面八方。
轻歌曼舞多合拍管弦旋律尽传神，

君王终日观看却百看不厌。
渔阳叛乱的战鼓声震耳欲聋，

宫中停奏霓裳羽衣曲。
九重门的京城发生战事，

君王带着群臣美眷向西南逃亡。
皇帝仪仗队车队走走停停，

到了距长安一百多里的马嵬坡。
御林军停止前进要求赐死杨贵妃君王无可奈何，

只得在马嵬坡下缢杀杨玉环。
贵妃头上的饰品丢弃在地上无人收拾，

首饰金雀钗玉簪珍贵头饰一根根。
皇帝欲救不能掩面而泣，

回头看到贵妃惨死的场景血泪止不住地流。
风刮起黄尘格外萧索，

回环曲折穿栈道车队踏上了剑阁古道。
峨眉山下行人稀少，

旌旗无色日月无光。
蜀地山清水秀，

引得君王相思情。
在行宫看见月色就伤心，

夜里听到铃声就断肠痛苦。
时局好转皇帝重返长安，

路过马嵬坡睹物思人徘徊不前。
马嵬坡下荒凉黄冢中，

佳人容颜再不见唯有坟茔躺山间。
君臣相顾泪湿衣衫，

向东望无心鞭马任由马前进回京城。
回来一看池苑的地方依旧，

太液池边芙蓉仍在未央宫中垂柳未改。
芙蓉开得像玉环的脸柳叶儿好似她的眉，

此情此景如何不伤心落泪。
春风吹开桃李花物是人非不胜悲，

秋雨滴落梧桐叶场面寂寞更惨凄。
兴庆宫和甘露殿秋草丛生，

落叶满台阶长久不见人打扫。
梨园歌舞艺人头发已雪白，

椒房侍从宫女红颜尽褪。
晚上宫殿中流萤飞舞玄宗悄然思念贵妃，

孤灯油尽仍难以入睡。
迟缓的钟鼓声愈数愈觉夜漫长，

星河泛白天快要亮了。
鸳鸯瓦上霜花重生，

冰冷的翡翠被里谁与君王同眠？
阴阳相隔已经一年，

为何你从未在我梦里来过？
有个从临邛来长安的道士，

据说他能用精诚招来贵妃魂魄。
君王思念贵妃的情意令他感动，

于是道士尽力去寻找贵妃的魂魄。
腾云驾雾如闪电，

上天下地找了个遍。
找遍九天之上寻遍九地之下，

却还是茫茫不见所寻不得。
忽然听说在海上有一座仙山，

这座仙山被云雾环绕隐隐约约。
华美精巧的楼台阁被五彩云霞托起，

那里面体态轻盈柔美的仙女数之不尽。
当中有一个人字太真，

肌肤如雪貌似花好像就是君王要找的杨玉环。
使者来到金阙西边叩响玉石雕做的院门轻声呼唤，

仙府庭院重重须经辗转通报。
太真听说君王的使者到了，

从绣饰华美的帐子里惊醒。
穿上衣服推开枕头出了睡帐，

珠帘与银饰的屏风接连不断地打开。
半梳着云髻刚刚睡醒，

来不及梳妆歪带着花冠就出厅堂来了。
轻柔的仙风吹拂着衣袖微微飘动，

就像当年贵妃的霓裳羽衣舞。
寂寞忧愁颜面上泪水长流，

犹如春天带雨的梨花。
含情凝视天子使者托他深深谢君王，

马嵬坡上长别后音讯颜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的姻缘早已隔断，

蓬莱宫中的孤寂时间还很漫长。
从仙境遥望人世间，

看不到魂牵梦萦的长安只看到茫茫尘雾。
只有用当年的信物表达我的深情，

钿盒金钗你带去给君王做纪念。
把金钗、钿盒分成两半，

我和君王各自留一半。
但愿我们相爱的心就像黄金宝钿一样忠贞坚硬，

天上人间总有机会再见。
临别时殷勤地托使者寄语君王表情思，

寄语中的誓言只有君王和我知道。
当年七月七日长生殿中，

夜半无人我们共起山盟海誓。
在天愿为比翼双飞鸟，

在地愿为并生连理枝。
即使是天长地久也总会有尽头，

但这生死遗恨却永远没有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