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们的漆家屲,我们的马鞍梁</p><p class="ql-block"> 漆家屲、马鞍梁是我们村最偏远的山地,这两道山梁险峻非常,通往山地的羊肠小道有时直上直下,有时弯弯曲曲,异常难走。这里曾有我们劳动的身影,有关于父母亲人深切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80年代初,刚刚包产到户的那几年,风调雨顺,川地丰收,山地也是大丰收。漆家屲比较阴寒,父亲常常在这边的四亩地里种胡麻和燕麦,对我们在那个饥饿年代走过来的人来说,有油吃,有燕麦熟面,真的不容易。漆家屲的地一年种胡麻,第二年就种燕麦。父亲说:“种地必须倒茬,既能保证农作物丰收,又让土地得到休养生息。如果年年种同样的庄稼,把地里同样的养分吸收完了,地不容易缓过来,庄稼会缺乏营养欠收”。我对此深信不疑,父亲是方圆几个村庄种庄稼的好把式,村里人哪块地里种什么,啥时候种,大多都跑来问他。那时候种庄稼很讲究,人们对勤劳又种地种得好的人特别尊敬。这样的人,在村里也活得底气十足、扬眉吐气。</p><p class="ql-block"> 从漆家屲下来,有一道又长又深的沟叫“狼沟”。狼沟两旁的山崖以及沟底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盐碱,其余什么都不生长,只长一种“咸灰苕”。这咸灰苕,水里焯过后不用撒盐,只要拌些蒜泥和胡麻油,便好吃的不得了。咸灰苕到处都有,但就是没有狼沟的那种特有的香味。每到夏天,这种菜蔬最为鲜嫩的时候,村里姐妹们总是吆喝五六个,天不亮出发,中午才回来,不怕山高路远,人困马乏。我去采摘过一回,夏天就着新鲜吃,吃不完的阴干以后,既方便贮存又保鲜时间长。阴干以后的咸灰苕又是另一种香味。</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曾在漆家屲割过胡麻,割过燕麦,虽然才劳动一天,第二天肯定腿疼得迈不开步,但是因为和马鞍梁作比较,就感觉劳动强度不是太大,再加上地在山的阴面,即使六月骄阳红似火,也不像马鞍梁上一样遭受酷热天气的折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马鞍梁在山的阳面,这道山梁上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户人家,我们家在这里有三块地,六亩之多。我们一家四个割麦的好手,要整整割三天,父亲用骡子驮好几天,才能将那些丰收喜人的麦子弄到场里。妈妈,妹妹,嫂子,我专管割麦,当然回家时还要背七八捆,为的是父亲少跑一趟。</p><p class="ql-block"> 通往马鞍梁的路既远又险,父亲赶着他的枣红骡子,即使紧赶慢赶,也一天只能跑两三次。要去马鞍梁,先走一段直上直下的山路,再翻越一条又深又狭长的山谷,峡谷两边是世世代代采出来的人行小道。峡谷太深,住下一探,头晕目眩,我们大声说话时总有回音,让我们很是害怕,有时仗着人多,我们便大喊大叫,对面马上也是和我们一样大喊大叫的声音——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回声,大人们更不知道有回声这回事。他们用大量的传说和故事渲染这条沟的神秘色彩,记忆中最深的是说,这条沟里“石娃娃”太多,说这种石头娃娃会学人的声音,孩子们总是充满着好奇和探究,我们曾深入沟底或盘缘着山崖,找过这种石头,这种石头还真不少,它不同于普通的水中的鹅卵石或山间石子,或白或黑色泽分明,也不是或圆或方或不规则形体分明,只是土黄色的质地,不太坚硬结实,石头上布满了细密的针尖大的孔,那形状也许是大人们的渲染在我们心里起了暗示作用,也许真真实实就是那个样子,反正找到的石头特别像人形,脸和手脚一应俱全。我们爱不释手——分明就是栩栩如生的一个小人儿啊!我们拿着自己捡来的石头,比对着、品评着,不亦乐乎!这时总有人会说这种石头不能拿走的,到了半夜,它会勾走一家人的魂,胆小的早已扔掉石娃娃,四散跑开。胆大的,便揣回兜里,我和几个孩子由于太喜欢这些小小的石头娃娃了,曾经带在身上不舍得丟掉,可终究是临近村口的时候还是极不情愿地扔掉了,怕它半夜勾走我们一家人的魂。</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再来这里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要到达马鞍梁的山地,就得经过这条神密又道路艰险的大峡谷。我们常常是天不亮出发,到达地里时已是太阳火红,酷热难耐了。村里有些人怕热,半夜四点就开始上山了,也许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刚刚分产到户的那些年,那些半饥不饱几十年,馋白面馍馍馋怕了的农人们当时对土地,对庄稼爆发出了怎样的热情?真正在马鞍梁上割麦,我只去过一两次,但是有几个镜头却镌刻在了我的大脑,我的心里,永远无法摸去,那是高考结束后,我考场失利,心情抑郁地随母亲一道去割麦,妹妹,嫂子和妈妈她们挥镰如飞,我在那里慢如老牛,因为我平常劳动非常少,临近中午,我那裹着一双小脚的母亲问我们三个:“你们谁去做午饭?”我们谁都不吭声,一上午的动已经使人精疲力竭,现在太阳正毒,还要背上压弯了腰的几捆麦子回到家,回家不能休息,还要把饭做好,还得翻山越岭送到地里,谁愿意呢?我和妹妹一声不吭,通情达理,肯吃苦的嫂子说,我去吧!</p><p class="ql-block">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不见嫂子的身影,正午的太阳直射下来,没有树,到处是明晃晃的太阳,到处找不到一点阴凉,我开始牙疼了,疼得我都哭了,妈妈用麦捆搭成一个洞,让我钻进去。如此,太阳的毒热是躲过去了,但是里头没有一丝风,闷热难耐,我又跑出来又钻进去,闹腾不已。又饿又困,又等不到饭,火爆脾气的妹妹冷哼一声,说要回家拿饭去,妈妈拦也拦不住,嫂子终于还是把饭送来了,她满怀歉意地说回到家里,实在太困了,把背着的麦捆放到场里,想歇一下再做饭,竟然一坐下去就睡着了,直到妹妹踢门的声音才把她惊醒。第三天,我们才把马鞍梁的小麦收割完毕。</p><p class="ql-block"> 记得割完麦,天还尚早,我们开心又轻松,只要马鞍梁的麦割完,我家夏收最繁重最艰巨的任务就完成了,更何况今年的麦子长势太好了,顿顿吃白面馍馍是没得问题了,我有心情在各处闲转,然后告诉嫂子:下边一块地里苦苣菜又鲜又嫩又多,就像专门种的一样,嫂子说家里的酸菜完了,我去拣莱,嫂子麻利地拿起铁铲去铲苦苣菜,邻地家的喜二爷看见我们在忙活,他也来铲苦苣,于是心照不宣,嫂子在地的东头铲,喜二爷在地的西头铲,两人像展开竞赛似的,一会儿功夫,就把那么多的苦苣铲完了。三十多年过去,嫂子和喜二爷抢着铲苦苣的画面历历在目,让人不忍旧话重提的悲伤是,就在铲完苦苣十多天后,村里发生百年不遇的水灾,我那老实巴交、勤劳一生的喜二爷,我那能干贤淑的嫂子都在水灾中遇难!那画面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有时颓废到不能自拔,便寻理由安慰自己,这世上有哪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不争也罢!</p><p class="ql-block"> 麦子割完,我们要歇一天。家里其余人都好好的,我腿疼得不能走路,妈妈说那是下山时筋肉被伤到了,还是平常劳动少,没有走惯山路的缘故。</p><p class="ql-block"> 这时,远在陇西城的姐姐回娘家来了,她说,陇西一中的补习班开课了,她已经给我联系好了,让我随她去补习,之前妈妈是执意要让我再去复读的,我嘴比铁硬,说不管怎么都不去——不是我不爱念书,而是我不忍心看着一家人辛苦,我这个全劳力却吃闲饭,更何况那时候虽然家家户户有白面馍馍吃了,但是钱还是没有,我不想让父母作难!可是现在姐姐已经联系好了,想想马鞍梁那直上直下的山路,想想一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我暗下决心,我要去补习了,头悬梁锥刺股!</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后来,我艰辛攀爬,终于如母亲所愿,成为了一名教师,为了报答父母之恩,改变家族面貌,我多少年来始终不变的追求是:敦促家人子侄辈们努力读书,用知识改变命运——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如今兄妹们,侄儿们都离开了土地,成为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哥哥他们进城带孙子,也成了城里人!只是可惜了那几十亩土地,没有人耕种,荒芜了!</p><p class="ql-block"> 时间弥久,年纪越大,就越来越想念我的柒家屲,我的马鞍梁,我那故乡的每一座山头,每一道峡谷,每一条河流,尤其是跟随儿子常年居住成都,远离故乡千里万里之后,这种愿望更加迫切。有时深夜难眠,便假想着自己轻盈的飞起来了,飞到红崖底下,飞到柒家屲、狼沟、马鞍梁,我在那里定能追寻到儿时的踪迹,定能触摸到父母嫂子劳动的身影。然而俗事缠身,实在走不开,更何况我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怎么能够爬完那么多的山?</p><p class="ql-block"> 唉,我的柒家屲,我的马鞍梁,我只能在心里想,在梦境里见了。</p><p class="ql-block"> 去年回家,轻描淡写地给侄儿说了这个想法,他说这个简单,哪天开车陪你去,我们不能把简单的愿望变成遗憾。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北方的天气,虽有太阳但寒冷异常,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坐着越野车从县城出发了,我一路在想:将车停在大山脚下的家里,然后去爬山,一个下午大概只能爬完马鞍梁吧!能登上马鞍梁,心愿也就了了!</p><p class="ql-block"> 真没想到,我们的车下高速路后,便直接往坪上开去,这坪上虽说是旱地,但在那时由于离家近,耕种方便,是最好的山地了。更没想到,宽阔的水泥路一直通向田间地头,让人倍感欣慰。然而,失落感瞬间又爬上心头,叹沧海桑田:忆往昔,这里原是层层梯田,小麦土豆的重要产地,如今,退耕还林多少年过去了,树林没有长起来,土地倒是荒废了,蒿草丛生,野鸡朴愣愣乱飞。一九八五年,我们的母亲和嫂子葬在这里,那时墓地就在千倾良田中央,她们的脚下是远远的奔腾不息的渭河,三十多年过去,渭河从未停止过它的奔流激荡冲刷,这里的大片土地已经被渭河搬完,变成它的河床,母亲和嫂子的墓地如今已经是紧邻渭河了,而对面的赵坪,兰沟村硬是随着河流变道,多出了那么多的水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墓地里和母亲嫂子默默说了好多的话,才坐上车像山的更高处攀登,山势越来越陡峭,车开得越来越慢,我心里担忧的不得了,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念着阿弥陀佛,车子上升又下行,下行的路更加艰难,侄儿说,他和村上的人联系过,红崖村的路前天乡政府组织人用推土机推开了,大可以放心前去,但是望着悬崖绝壁,坐在车里,我实在太担心害怕了,我的害怕没有延续多长时间,车就开到了平坦处我家的责任田里。这处田地紧临渭河,与坪上相比,地貌倒是没有发生多少变化,渭河也没有搬走丁点土地,只是大片土地中间办了一个砂厂,显得特别刺目。蒿草丛没过人膝,看门狗一声声的狂叫,更显出旷野的寂寥,记忆中那金黄的小麦,那一望无际的麦浪,似乎和眼前荒芜的土地,成片的蒿草,砂厂东挖西挖,千疮百孔裸露着肌肤的土地,极其不搭边,不由人心生凄凉。</p><p class="ql-block"> 我曾在这里劳动过一次,说起来真是丟人!那个炎热的夏天,清晨也不知道是几点,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好像母亲说他们去红崖下割麦了,让我随后就来,我睡醒后来到红崖下,却不见母亲她们,心想爬山涉水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便凭印象在一块地里割了一早上的麦,哪里知道回家一说,父亲说那是你二伯家的,不是咱们家的,当时我真想有地缝钻进去,如今良田在哪里?我心中的美丽图画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在红崖的地里坐了一会儿,拍了一些照片,心说:当年自家的田地,我今天认对了没有?我的哥哥跟父亲一样,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当年砂厂征用土地,他和几位乡邻宁愿不要钱,宁愿再不种了,也不愿将曾经养活了自己的土地,让砂厂的挖掘机挖得面</p> <p class="ql-block"> 红崖在山脚,马鞍梁却在山巅,翻过这座山,再翻一座山,马鞍梁昔日险峻的羊肠小道不见了,是宽阔的盘山公路,层层梯田和肥沃土地不见了,被满目的蒿草所取代。有一些小小的树苗,但是敌不过疯长的野草,在冬日的寒风里瘦骨嶙峋,这里曾麦浪翻滚,千亩土豆喜获丰收,这里曾胡麻浅蓝色的花盛开时,如梦如幻、香飘千里,美如诗画,这里曾挥洒下我们一家人辛劳的汗水,这里晃动着亲人们、乡邻们辛勤劳作的身影……我走下车,静立寒风中举目四望,追寻着当年的画面,追寻着亲人们在这里劳作时的欢声笑语,然而,物是人非,我只有怅惘而已!</p><p class="ql-block"> 很想走下山坡,点数一块块田地,一条条地垄,很想走在田地里,再辨认一番当年耳熟能详,眼熟能说的野草,野花,我是否还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从1981年离开家乡到现在,四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和土地和庄稼基本完全脱离了。无奈,侄儿有事已被电话催了几遍,还要到柒家屲去哩,只好依依不舍地与我的马鞍梁珍重道别!仿佛顺道看望了这里劳作过的父母亲、嫂子,喜二爷那些虽已作古,却在我心中依旧鲜活的故乡的亲人们!</p><p class="ql-block"> 爬了一路的山,追寻了一路的儿时踪迹,让我倍感欣慰的是,柒家屲由于背阴潮湿,树木成活率高,退耕还林真正起了大作用,望着满山的槐树,野杏树以及通到田间的公路,不由我对着自家的那块田地在心里说,爸爸,您如果现在来这里,就不用赶着你的枣红骡子,不用再辛辛苦苦的驼麦背麦了,也不用坐在没有阴凉的地垄上任太阳暴晒了……</p><p class="ql-block"> 走到半山腰,看见有一排活动板房,我们好奇地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家人在这里办了养鸡场,纯粹的放养,纯粹的绿色食品,我们忍不住买了好几只。</p><p class="ql-block"> 下得山来,回到县城的家已是六点多,我感慨万端:一方面是退耕还林的初见成效,环境得到很大的改变,但是阳面的山上,我们这大西北年雨水量少,树木的成活率非常低,导致大片田地的荒芜。另一方面,种地已经赚不了多少钱,甚至还赔本。年轻人都跑到城市打工去了,他们不屑种地了,就连当年种庄稼的好手,也进城帮儿女带孩子,真正留在村里种地的人其实没有多少了。以我们家为例,当年的几十亩地,我们一年小麦玉米谷子各种杂粮要收一万多斤,如今都没有人侍弄了,我们家,我们村修得非常漂亮的房子,平常都是铁将军把门,只有过年时大家才回来住几天。</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哦,我们祖祖辈辈赖以以生存的土地就这样荒芜了?我们的村庄就这样衰败了?谁来拯救?怎么样才能拯救?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习近平强调:要全面推进振兴乡村的工作,要下大力气让乡村的人回得来,留得住,让乡村宜居宜业!</p><p class="ql-block"> 顿时,我内心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眼前又是一幅美丽的图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