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将至8

老苏

今天聊死亡的话题，选择最美丽的樱花献给逝者吧。 戴安娜·阿西尔写到死亡，提到了她家族成员的死亡过程，让我感觉到她对自己可能的死亡过程的关切。直白点儿，她希望这个过程快一些。她最终在临终关怀医院离世，大概是如愿了吧。 中国有句俗语：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所谓养生都奔着长寿。
史铁生在《我和地坛》里说，死亡是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日。
只要理性些，都知道死是生的尽头，不管你是否愿意，它终会到来。
中国还有一句俗语：贪钱怕死不瞌睡，是说老人。可是我觉得现在的老人不那么怕死了，更担心的是死亡降临之前的状态。这种心态的改变，可以纠一下那句俗语，改成好死胜过赖活着。
我讲两个故事说说好死为什么胜过赖活着。 在牧区下乡的时候，大队有一个孤老丹金嘉木苏，他是喇嘛，所以孤身一人。他感觉身体非常不舒服，大队让我陪他到呼市看病，他的妹夫也跟着。我安排他们住进牧民招待所，然后每天陪他去医院。做各种检查的时候，他一定要我拿着他的手包，里面是钱。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晚期食道癌。我忘了他为什么没住院，大概是他自己决定不再治疗吧。有一天，我去公社办事，看到了他，他马上邀请我去喝茶。他的家其实就是过去土格木庙的僧房，他不善交际，估计很少有人进过他的家。他给我端上一碗热茶，我和他聊了一会儿，没喝那碗茶。第二天，他就走了。一个晚期食道癌患者，不可能不难受，但是一直生活自理，行走自如。然后说离开就离开，应该算好死了。我也非常后悔，为什么不喝那碗茶。
另一个喇嘛，人称麻麻，其实就是喇嘛的意思。他特别热情，尤其对知青好。来来往往的知青，都去他的僧房蹭住蹭吃。那几天麻麻不舒服，知青帮他熬茶，给他做饭。面汤端上来，有人扶着麻麻，他吃了几口，头一歪，去了。
那时候，我觉得好死是修来的。他俩一个独往独来，一个热情好客，最终都有好死的运气。
经历了一些生死后，我明白好死可遇不可求，临终之前，人们大概率都是缠绵病榻，生不如死。 说起赖活着，就一定忆起我的朋友，同学、同事加朋友。我们共同的同学、朋友车祸去世后，我俩一起帮她的家人修订她的纪念册。那个朋友故去时不到四十岁，这个朋友没活到五十岁。
那天去上课，在教员休息室遇到她，消瘦了许多，也没精神。她告诉我，胃非常不舒服，吃不下饭。马上要放假了，好像是最后一次课吧。我就劝她赶紧去做胃镜。她前两节课，我后两节。至今忘不了她走出休息室的背影，因为病痛，略显佝偻的背影。
不久，听到她确诊胃癌的消息。当时几个朋友说，希望她最后的日子，能给她带去快乐。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谁又能给谁带去快乐？

医生说她有三个月，她活了五个月。我一般以一周一次的频率去看她，每次进了病房都找不到她，环视一圈，才能认出她。日见消瘦衰老，最后说她有九十岁也有人信。
她和我说，我也想坚强，拿什么坚强？我真不想再熬下去了。我的回答特别残忍，咱们国家没有安乐死，你恐怕只能熬。

一次去看她，那时候已经基本没有交流。她嘴角流水，她姐姐，亲姐，拿起卫生纸一抹。她已经那么衰弱了，还是做了一个躲的动作。她的嘴唇红红的，已经擦破了。我就忍不住说，你不能用纱布沾点水，给她轻轻沾一沾？她姐没理我。她瘦小的身体在被单下轻轻扭动，浑身不舒服吧？我就从她脚尖轻轻向上捋。又捋她的胳膊，她闭着眼睛不动，感觉还是有点儿效果。
她离开那天，有电话打来告诉我她不行了，然后问我你不是要给买盖布吗？What?我只是就盖布提过建议。天已经暗下来了，我急忙骑上车子飞奔而去。商店都关了，一直到旧城北门那儿，百盛开着。我奔上楼，寻找合适做盖布的纺织物。看到了一个桌布，价格不菲，但是质地很好，也简洁大方。就它了，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我拿着盖布赶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穿着朋友给她买的大衣和皮鞋。那之前，她和我们说，这辈子没穿过羊绒大衣，走的时候就想穿羊绒大衣。她家人不理会，我和朋友出去跑了一天，朋友付款给她买了羊绒大衣和皮鞋，让她过目，她很满意。
她躺在那里，她的姐姐们说，这件大衣不是真羊绒。接着说，老燕儿真有几件好羊绒衫。她最牵挂的儿子面无表情若无其事地在床边走来走去，那一刻我的心一直一直往下沉。这死去的人难道不是他们的亲人？
追悼会前一晚，她丈夫到我家说要还给我衣服和盖布的钱。我拒绝了。其实他要说的重点是不想让她穿那件大衣。我正告他，这是她自己的愿望。如果明天你没让她穿这件大衣，那你就别怨我让你下不来台。 一个人在自己的冬天里已经冻入骨髓，还一丁点儿感受不到亲情的温暖，那五个月于她真就是煎熬。
她经历的过程让我明白两件事：一是人性和亲情经不起什么考验；二是如果没有好死的运气，也就只能熬。
那次的精神打击太严重，我很久没犯的甲亢犯了。
真的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
爸爸从住院到去世34天，妈妈只有短短半个月。他们怜惜我，不想给我任何考验。 当然，我们还是要相信人性的美好和亲情的温暖。大多数人应该明白自己对亲人的责任，也有很多人最终发现他们把责任和爱完全融合到了一起。戴安娜·阿西尔在照顾曾经的情人时，发现自己扮演的完全是妻子的角色，她说如果不用去担这份责任该是多么快乐。然而，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她没有一丝的勉强，完全尽心尽责。在这个世界上，像特蕾莎那样的圣人凤毛麟角，更多的人如果最终意识到责任和爱融合在了一起，就很了不起了。

不过，还是要说一句丧气话：如果真的理性地对待现实，当你走进自己的冬天，走向永久的黑暗，还是做些心理建设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