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二十一、军代表作动员报告</b></p><p class="ql-block">所有的学生都回到了学校。寂静了两年多的校园,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大家都感到新鲜、兴奋、陌生和惴惴不安,各种心情组成一种复杂的情绪。同班同学走到一起,互相询问情况,相互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缩短了。</p><p class="ql-block">没有回校的同学是极少数,刘矮子就是其中之一。但即使刘矮子回到了学校,我也很难说在这样的气氛中有勇气向他讨还两个包子的宿债。大家都很激动,一直坚持在校搞革命的005、红三司和八·二六的成员,心中更是多了一份悲壮感。</p><p class="ql-block">上山下乡的动员大会是在学校礼堂里举行的,端坐在台中央的,是一个瘦高个中年人,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他就是上边派到学校负责的军代表。一千多名学生,静静地坐在台下,黑压压一片。</p><p class="ql-block">军代表神情严肃,用庄重、缓慢的声调宣读了最新指示,然后又念了几份省和县xx委员会有关的文件,最后要求同学们自愿报名。</p><p class="ql-block">看不清军代表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那没有变化、缺乏色彩的声音在礼堂里回响:“同学们,上山下乡,是伟大的战略部署,是反帝反修的百年大计。红卫兵小将最听主席的话,犯了错误,不要紧。大家应该响应号召,坚决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从今天起,上山下乡的报名工作就开始了。积不积极报名,是检验你们是否响应号召的政治态度。凡是早报名的,我们就早安排去处。迟报名的,恐怕就没有什么好地方了。不走,是不行的。除了文件上规定的几种特殊情况,如伤、残、病等,其余的,一律要走。顶着不动的,我们先动员,视其态度,安排去处。顽固不化、坚持不动的,由县上有关方面强行下户口。”</p><p class="ql-block">军代表的话,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嘶哑,语调也变得咄咄逼人起来,具有很大的威慑力量。</p> <p class="ql-block">会场上静极了,仿佛军代表是在一座空旷无人的大厅里发言。台上还坐着一排人,他们是县革委、校革委的领导,以及新成立的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和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等等。军代表讲话时,他们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泥塑木雕一般。</p><p class="ql-block">会场上继续响彻着军代表的声音:“先下去的,在发放安置费、购买生活用品方面,可以优先照顾。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同学们下去后,可以从劳动人民那里学到很多好的东西,彻底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把自己锻炼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广阔天地炼红心,一颗红心为革命。”最后两句流行的经典式语言,军代表说得特别激昂高亢,铿锵有力,整座礼堂似乎在颤抖。</p><p class="ql-block">台上的那一排人拍起了巴巴掌。台下没有掌声,却突然像开了锅似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礼堂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走,还是不走?报名,还是不报名?这个严重的问题,一下子很现实地摆在了每一个人的面前。</p><p class="ql-block">军代表的那一番带威慑性的讲话显然起了作用,第一天便有一半的人报了名,第二天又有一半的一半人报了名。第三天,又有相当数量的人报了名。三天以后,没有报名的已是少数人了。</p><p class="ql-block">第一天报名的人,第四天早上就在校门口集合。几辆大卡车早就在附近等着,车厢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分显眼。一大群人站在校门口和汽车旁边,叽叽喳喳地互相说着话。准备出发的同学,每个人背着铺盖卷,手提着网兜,里面装着脸盆和洗漱用品。每个人的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他们在领队的指挥下,乱哄哄地上了汽车。汽车开动,前来送行的家长、同学、朋友等,不断挥手,大声叮嘱着什么。车上的人也不断地挥手,大声地喊着什么。汽车渐渐远去,送行的人也慢慢地散去。这样的情形,一连持续了三天。</p> <p class="ql-block">学校的动员工作是很认真的,负责作动员工作的老师们不辞辛劳,到学生家中登门拜访,找家长谈,找学生谈,耐心细致,娓娓动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谈当前的大好形势,谈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一次不行,就来二次,二次不行,再来三次,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这样,居然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又动员走了一批学生。十天后,全校绝大部分学生都走了,留下的真正只是极少数人了。高翘脚、大松果、白脸鲢都走了。雷大、少东家和我则还不表态,观望着,拖着不动。</p><p class="ql-block">金毛狗、大松果、西瓜皮、云贵川等人是第一批下去的,他们都被分到了山上的一个公社。当天晚上,汽车把他们送到公社所在地,他们便在那里的一间大会议室里过夜。第二天他们被分到各大队和各生产队。过了几天,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跑回了城。他们说,到了山上被分到生产队后,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家来,想得特别厉害。好多人都哭了起来,不约而同地从小路到那条通往山下县城的唯一一条公路上。然后有的搭顺路车,有的步行,赶回城里。</p><p class="ql-block">这些日子,我们还听到一个消息。我们班上的团支书白永红,在广播里播出最新最高指示的第二天,就向县上写了决心书,坚决要求到广阔天地去炼红心。在学校开动员大会之前,她就已经背着铺盖卷到数十里之外的一个公社去插队落户了。白永红以她的实际行动,显示了她的坚定的革命精神,不由人不佩服。</p><p class="ql-block">随着时间的过去,我们发现,头几批走的人,大多是山区,或者是平坝地区比较落后的地方,而后走的人,去的地方反而不错,大多是平坝地区或平坝地区条件较好的地方。愈是被反复动员才走的人,去的地方愈好。</p><p class="ql-block">军代表之前在学校礼堂里动员上山下乡的讲话仍然还在人们耳边回响……</p> <p class="ql-block"><b>二十二、踏上下乡的小路</b></p><p class="ql-block">我成了学校里少数赖着不动的人中的其中之一。</p><p class="ql-block">许多人都在打有病的主意,找关系到医院去开证明,以便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下乡。最后,县上不得不给医院打招呼,严格控制开证明。看见别人拿着医院的证明留在城里,我也想去碰碰这方面的运气。</p><p class="ql-block">我不认识医生,也没有什么关系,现在医院控制又很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我到新华书店去。书店里,四面靠墙壁的书架上一片白色,仔细一看,从上到下,全是《毛泽东选集》的白色脊背。在一个角落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些有关医学方面的书籍,东翻西翻,在肾炎病症的说明中,写有红血球在尿中增多的内容。我不禁眼睛一亮,脑子里顿时出现了一个主意。</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到县人民医院去,在窗口前花五分钱挂了号,拿着处方笺到内科室看病。</p> <p class="ql-block">白色的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桌子,一把椅子,一条长凳,墙角处有一个脸盆,里面装着半盆清水。桌子上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瓶子,里面装有酒精、木片之类的东西,有一迭纸张,一个墨水瓶,一支醮水笔。屋子里的长凳上已有好几个人在等着了,我挨着人们坐下。过了好一会,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十来双热切的目光马上集中到她身上,谁都盼望着能快点轮到自己。白大褂却一点也不着急,她慢吞吞地把桌上的东西整理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罩,戴在嘴上,想了想,又取下,把口罩挂在胸前。然后,她坐在桌子后面,看了看排在桌子上的挂号单,按顺序喊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前面的病人一个个接着看完。轮到我时,她问:“什么问题?”语句十分简捷。</p><p class="ql-block">我坐在她面前,定了定神,按事先想好的话,说:“肚子下面不舒服,屙尿时有痛感,小便频繁,隔不多久就跑一趟厕所。”</p><p class="ql-block">白大褂顺手从桌上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递给我,说:“去化验小便,再来看。”</p><p class="ql-block">我接过化验单,赶快到化验室。一个男医生递给我一个小玻璃瓶,要我到厕所去接点尿过来。</p><p class="ql-block">我走进厕所,蹲在一个大便坑上,假装屙屎。见厕所里没人,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打开,伸出左手腕,用小刀在上面割了一下。很疼。我嘘了一口气。看手腕时,只见皮肤上一条白印,并没有割破。我只得再来一次,闭着眼睛,使劲划了一下。一阵刺痛。睁眼看时,皮肤已被割破,冒出了几滴鲜红的血珠。这已经够了。</p><p class="ql-block">我收起小刀,拿起放在地上的小瓶,用右手食指仔细地醮着几滴血珠,小心地抹进瓶子里。瓶里已装有刚才屙的半瓶尿,我用手捂着瓶口,轻轻地摇了摇。</p><p class="ql-block">我穿好裤子,走出厕所,举起小瓶对着天空看。瓶子是棕色的,看不清里面尿液的颜色。红血球已经大量增加了,我很自信。小瓶在手里握着,热乎乎的,新鲜的尿很温暖。</p><p class="ql-block">我把小瓶交给了化验的医生,等了一会儿,拿到了化验单。当我拿着化验单回到刚才看病的屋子时,看见人更多了。一大堆男男女女,将小屋挤得满满的。白大褂面无表情,手里拿着听诊器,放在病人胸前听,又要病人伸出舌头看,用干巴巴的声音问病人的情况,然后在处方笺上迅速地写出一连串的药名,交给病人,将病人一个又一个地很快打发掉。但排队的病人增加的速度似乎更快,不一会连屋子外面走廊上的长椅上也坐满了人。</p><p class="ql-block">我挤进屋子里的人群,将化验单递给白大褂。她接过去,看了看,抬头望了望我,眼光里有着诧异。我当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化验单上那一连串潦草的字迹,显然说明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最后那一行化验结果的几个字,连我都能认出:肾盂肾炎。</p><p class="ql-block">白大褂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大堆药名,交给我,说:“先吃些药吧,注意多休息。过几天再来看看。”此时她的神色竟破例地有些和蔼。</p><p class="ql-block">我把化验单和处方笺装进口袋里,走出了医院。药是不会去拣的,我需要的是那张宝贵的化验单。</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将化验单交给了学校,说自己有严重的疾病。学校办公室的负责人看了看化验单,沉思了一会,开口慢慢说道:“肾盂肾炎这类病,算不上严重疾病,可以给予适当照顾,考虑一个条件较好的去处。”又补充一句,语气很坚决,“但不能留城。”</p><p class="ql-block">我苦心经营的阴谋诡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破产了。</p><p class="ql-block">但我仍然拖延着,没有马上去办下乡的手续。</p><p class="ql-block">几天后,大松果、高翘脚从山上和乡下回到城里,谈起农村的情况,有苦也有乐,似乎并没有原来想象的那么可怕。县上对留在城里拖着不走的人,越来越不留情,动员工作已经做到家长的工作单位去了。学生不安,家长不安。</p><p class="ql-block">我终日提心吊胆,忧心忡忡,尖着耳朵打听别人下乡的消息,日子很不好过。</p><p class="ql-block">雷大是铁了心不响应号召,连动员会都没有参加的,早已到深山里去打石头去了。文革两年中,因生活所迫,他跟着别人学会了打石磨、石臼、石板等石工活,工作辛劳,但收入可观。有了这门手艺,怎能还会去当农民?</p><p class="ql-block">不久,听说少东家也在办下乡的手续了,去的地方便是高翘脚所在的那个靠山面坝的公社。</p><p class="ql-block">平日要好的同学都走了,城里变得空旷寂寞起来,我心中感到一片茫然。看来不下去是不行的了。</p> <p class="ql-block">想来想去,我终于决定下去。一天之内,我便办好了户口手续,准备好被盖、蚊帐、脸盆、衣物等东西。在一个不阴不晴的日子里,我和另外三个同校学生一道,沿着岷江河边的一条小道,徒步到三十多里外的一个公社去插队落户。</p><p class="ql-block">从此,我的青年学生和文革红卫兵的生涯宣告结束,正式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的一员:<b><u>上山下乡知识青年。</u></b></p><p class="ql-block">(完)</p> <p class="ql-block"><b>作者简介 :</b></p><p class="ql-block">李永庚,笔名米鸭子,男,1950年12月出生于四川省都江堰市,1969年初下乡插队落户。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今四川师范大学)外文系和中文系。 曾任中国水利教育协会职工教育分会理事、四川省水电学会科普及教育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蜀水文化概览》编委会委员等,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