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 | 本命年该怎么过

美酒与美德- 郑传勇

唐朝人就已经有本命年的说法了，知道白居易也写过本命年，你是不是觉得它没那么土气了？

今天我们通常以十二年为一个本命年的周期，这其实也是古人的常态。本命年应该怎么过呢？从上一讲谈到的华山开采金矿的例子里，你也许会想到：如果一个人在本命年里既不动工破土，也不行军打仗，甚至夸张一点讲，全年都保持一动不动，是不是就能安然度过呢？

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本命虽然关乎方位，本命年的关键却在时间上。也就是说，只要到了本命年，不管人做什么，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各种倒霉事发生。

这个道理是如何成立的呢？首先，十二年的周期虽然常常被理解为生肖属相的周期，或者十二地支的周期。而在本质上，它是太岁的周期，而太岁作为虚构的天体，在占星体系里属于煞星，人格化的太岁神掌管刑杀。

一个人遇上本命年，就意味着太岁这个煞星照临自己的命宫。你可以简单理解为有一个大坏蛋这一年天天住在人家，想方设法让人不痛快，还没法赶他出去。更过分的是，每隔十二年他都要来人家里住上一年。

你能怎么办呢？必须对症下药，先要搞清楚这个大坏蛋最怕什么。

前边讲过，古人认为太岁是阴性的，所以也叫岁阴。那么克制阴性，就要用阳性来压，这就像阴寒的天气里需要生火取暖一样。在这样的逻辑里，貌似本命年应该多吃一点壮阳的食物，有钱的吃鹿茸，没钱的吃韭菜。但是，这样的做法过于形而下了，达不到巫术的哲学高度。

神秘体系里的壮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使用红色。在所有颜色里，红色是所谓“盛阳之气”，蕴含着最旺盛的阳气。

所以古代礼仪有一项基本规律：凡是天太冷，雨水太多的时候，仪式上就尽量多用红色；凡是天太热，雨水太少的时候，仪式上就尽量多用黑色。这是中国版本的“红与黑”。

红色越多，阳气也就越重，驱逐阴邪的力量也就越强。但是本命年穿红，多数人并不会搞得很夸张，比如只是在手腕上系一根红绳子。这样做其实很正确，这根小小的红绳子，正是本命年最核心的驱邪力量。

一根小小的红绳子到底能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呢？有些人以为，手腕上的红绳子相当于一个护身符，其实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

护身符的作用是防范外来的侵扰，比如有一只恶鬼无缘无故要来害人，结果还没等靠近，就被护身符逼退了。或者恶鬼扑过来，护身符就像一个智能盾牌一样，自动开启防护功能。有人看到护身符莫名其妙地添了一条裂纹，就知道它刚刚在自己茫然不觉的时候，挡住了邪恶势力的一轮强攻。

但是和护身符不同，红绳子的作用并不是防御，而是禁锢。因为本命年的邪恶势力是内在于人的，时刻想要作祟。你可以简单理解为被煞星附体了，红绳子是用来捆住这个煞星的，不给它捣乱的机会。

红绳子的用法由来已久，前边讲过，当日食发生的时候，人们会用红色的绳子缠绕社庙，这叫“朱丝萦社”，尊贵的土地神就这样被人们捆起来了。

《孟子》有一句名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谓社稷，原始涵义就是土地神和谷神，一个管土地，一个管粮食，在农业社会受到高度尊崇。但是当日食发生的时候，人们不但要敲鼓吓唬土地神，还要拿红绳子捆它，难道吃了熊心豹胆吗？

在儒家的解释里，太阳和国君都是阳性的，大地和月亮都是阴性的。日食意味着阴侵犯了阳，性质相当于臣子犯上作乱，属于不义之举。人们面对不义之举，就应该挺身而出维护正义，不管不义之辈有多强大。

我们知道汉朝“独尊儒术”是从董仲舒开始的，董仲舒的重要著作叫作《春秋繁露》，深刻探讨春秋大义。这部书对“朱丝萦社”有过高度赞美，原文读起来特别掷地有声：

“此亦《春秋》之不畏强御也。故变天地之位，正阴阳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难（nàn），义之至也。”

大意是说，人有义务帮助天地恢复正常秩序，这是最大的义举，就算阻力再大、对手再强都不能怕。那么可想而知，土地神胆敢帮着月亮破坏天地秩序，可不能轻饶了它，要用充满阳性力量的红绳子把它捆起来，让它不能为非作歹。

现在你可以试着解答一个问题了：新年的红色和本命年的红色是不是一回事？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两者都是为了驱邪。

新年和本命年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两者都是一个轮回的起点。

起点意味着初生、萌芽，意味着力量很弱小，需要小心呵护。就像小婴儿一样，自身的抵抗力很弱，大人必须给它提供温暖的襁褓和新鲜的奶水。对于新年和本命年的满眼红色，你也可以看作襁褓和奶水。

但你也许还有疑惑：红色的爆竹拿来驱邪，这倒容易理解。可是红色的春联上面写着各种吉祥话，比如我们很常见的“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再比如“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涵义喜庆，对仗工整，怎么看都不像是为了驱邪啊？

这些春联确实和驱邪毫无关系，但是春联的载体（也就是挂在大门两旁的那两张竖长的红纸）原本还真是驱邪的，不然怎么是红色的呢？

春联有个别名，叫作桃符。宋朝诗人王迈有一首《除夕》诗，其中两句说“天子未知工草赋，邻人或倩写桃符”，自己书法好，在过除夕的时候，邻居有人请他帮着写春联。所谓“写桃符”，就是写春联。

但春联为什么叫桃符呢？你是学过《熊逸·唐诗50讲》的，应该记得严格的对仗成型于唐朝的近体诗，无论五言律诗还是七言律诗，当中四句就是两组对联。那么在近体诗成型之前，是不可能流行写春联的，那时候挂在门上的，是货真价实的两块桃木板，上面各画一个凶神恶煞。

西方人看中国人过年，会奇怪明明喜庆的日子，家家户户为什么都在门口挂着吓人的图像。反过来看，中国人看西方绘画，也很难理解为什么不画一点梅兰菊竹，偏要在墙上画着各种挨打的、中箭的、被钉死的人物。

中国人在桃符上画的凶神恶煞，是资格最老的两位门神，一个叫郁垒（lv），一个叫神荼（shēn shū），四个字里有三个都不能照常规读音来念。

桃符上既可以画画，也可以写字。宋朝词人姜夔有一首《鹧鸪天》，描写大年初一的生活。最后两句“娇儿学作人间字，郁垒神荼写未真”，说的就是新年挂桃符的事情：很多人会嫌画画太麻烦，索性直接在桃木板上写上两位门神的大名。姜夔家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交给小孩子去做，但郁垒、神荼四个字笔画太多不好写，小孩子难免会“写未真”。

桃木有驱邪的奇效，两位门神也都是驱邪捉鬼的专业高手，所以桃符加门神，不是为了喜庆，而是为了驱邪。

逐渐桃木变成红纸，驱邪的味道还在，但门神变成了春联，吉祥话终于占了上风。今天很多农村地方，家家都在门板上贴门神，把春联挂在大门两边，但门神的样子变得笑逐颜开，一点都不凶了。对于门神来说，时间不是杀猪刀，而是美容针。

讲到这里，这个新年特别专题就结束了。最后回到专题开始的时候我送给你的那幅春联——

上联：春服既成，解带之心不随朱紫；

下联：舞雩非远，弦歌之意岂在宫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