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平凡的老樊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冬至就是我奶奶,我奶奶就叫冬至。这名字无人知道,奶奶就告诉了我一人,连我父亲也不知道。奶奶去世时,父亲掂笔写神主牌位,写的是“母亲大人讳樊李氏之神位”。我張了张嘴,没敢说出来。</p><p class="ql-block"> 奶奶生于晚清光绪 28 年。那年冬天,天正下着大雪,冬至的扁食刚刚下锅,奶奶就大声的呱呱坠地了。李家是大户,人口众多,名难起。奶奶说,她的奶奶干脆麻利的就叫她冬至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娘家在南边很远很远的另一条河边,那条河也是擦着庄子前潺潺流过,和俺的小泥河一模一样,也是不太大的一条小河,到了下游的城边,就和俺庄的小泥河混流成一条河了。</p><p class="ql-block"> 不一样的是,小河对岸有一座高大威武的山冈,冬天的日头被这山冈遮掩了半个庄子。这山冈虽高虽大,上面却是平平坦坦的,稀稀疏疏的种着油菜,东一块西一块的在石头缝隙里长着,春天开着香气扑鼻的黄灿灿的花。山冈四周,围了一圈黑黝黝的石头,有半人多高,说是古辈子的老寨。这山冈子就是甘罗台。</p><p class="ql-block"> 奶奶要回娘家送米面,中间要过两条河,路程可远可远了。奶奶本是小脚,平常走路就一拧一摘的难受,下个地,里把远的路还要歇几歇。去串这么远的亲戚,何况还得㧟着装着米面鸡蛋红糖的提斗,娘便让我去陪奶奶去了。我当然高兴,这是打小第一次出最远的门,远望那苍茫云层下的甘罗台,便有一种神神秘秘的诱惑。</p><p class="ql-block"> 一路走,一路奶奶说,到了李家庄,你可要装起架子了。这里可不象在樊家,你的辈份最小,刚会跑的和怀里抱着的,你就得称呼人家小爷、小姑奶奶、小叔什么的,象进了庙门一样。这李家庄呀,奶奶的辈份最长,都是姑奶奶老姑奶奶老老姑奶的称呼。最小辈的和我平辈的老表都早已娶妻生子了。</p><p class="ql-block"> 果不其然,进庄后,奶奶娘家人亲热得让我受不了。胡子老长的老头称我老表,比我大十几岁的的小伙子也撵着我表叔长表叔短的喊,让我很是自豪了几天。</p><p class="ql-block"> 奶奶娘家人亲的很,当天吃满月饭,几个盘子几个碗,是我有生一来吃的第一顿丰盛的饭。</p><p class="ql-block"> 天本晚了,便不让走,住下了。早上这家烙的葱花油馍,中午那家擀的白面捞面,我也乐得大快朵颐,长这么大,是平生最高的待遇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奶奶,这李家庄亲戚们咋恁么有钱哩?奶奶说,那甘罗台南多是荒山野岭,地下有煤,从前小煤窑可多可多了。姥姥爷是远近闻名的煤师,李家族人沾了姥姥爷的光,也开了两盘井,那阵子李家发了,都记着你姥姥爷的恩惠哩。</p><p class="ql-block"> 奶奶喜欢和我这个大孙子扯闲话,一路走一路说李庄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奶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她是最小出生,也是最受嫌弃的末滴溜儿。大人说,小子三年不吃闲饭,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她和姐姐就不咋受家里人待见,到了十六岁就找个婆家打发出门了。那两个哥哥十二三岁便跟着老爷子下煤窑学手艺,一个个成了煤师,家里又盘了一口窑,那日子过得红火舒坦,远近都眼气。一到年下,窑上唱书,南坡上唱戏,家里也要唱愿书。正月十五唱,二月二也唱,三月三也唱,六月六也唱,八月十五还唱,那书词戏词让奶奶耳根尖都听出来茧子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会唱:“天地众神,众位全神,早请你早到,晚请你晚到…”,“敬天敬地敬三仙,敬神全凭好香烟。那香烟插到香炉里,飘飘荡荡上了天。仙乐阵阵彻天响,喜坏了天上众位神仙。”“金大姐,骑金马,金马不走金鞭打,一走走到金娘家。金门楼,金院墙,琉璃井卧着金蛤蟆。梧桐上卧着一只金老鸹,打开门,正当院打坐金菩萨。金香炉,金莲花,摇钱树下金娃娃,金娃娃怀抱金元宝,照着众人满院撒。……”那些年,一逢唱戏唱书,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唱大戏一年就一回,戏台搭河南坡上,对着老君爷唱。家里也敬的有土地爷土地奶奶和老君爷,这神仙也爱听书听戏,一开唱,那一炉子香就开花了,笑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东院的西院的,前街的后街的也都来了。来得早有凳子坐,来得晚的,满院子搬石头搬砖搬树疙瘩,书唱散场了,人走了,满院都是砖头瓦块,得好一顿收拾。父亲一边收拾一边还说,这砖头瓦块就是老君爷送的金砖银疙瘩,好着哩。</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李家翻盖了瓦屋,翻盖了高门楼头,拴了两辆骡马车,邻居们眼气得很,有说是敬神仙敬老君爷带的福气,有说是上辈子人慈善修行修来的福,也有说是李家老坟里冒青烟,坟里蒿草都动劲长疯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请的商丘来的大戏,老大老二驾着马车,拉了两大车子戏箱,“嘟儿,驾!驾!驾!…”</p><p class="ql-block">那几匹灰骡子从大车门里出出进进,骡子马“咴,咴!”的打着响鼻,也烧得很着呢。家族里还请过来县里的县长、保安团长一大堆人物头儿,酒席摆了一桌又一桌,宝丰大曲开一篓子又一篓子,开一坛子又一坛子,五呀六呀的歇豁,半村男人们都成了醉鬼。</p><p class="ql-block"> 戏台子上对面摆着神位和供,那香火就有专人蹲坐着在添。唱罢“桃花庵”,又唱“打金枝”,连台本戏一唱就是三天,把个甘罗台下几个村庄热闹了又热闹。有县上保安队镇着,小蟊贼和小杆子趟将都没敢奓翅,吃几顿酒肉就窜圈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小时候的她又看戏又听书,如今给我唱的曲儿,给我说的瞎话儿故事,也都是那几年看的听的记下来的,有大戏里的戏文,有说书人说的话本,多着哩。</p><p class="ql-block"> 我问奶奶说,那李家庄老婆婆家恁有钱,那咱家咋就恁么穷哩?连好面馍也吃不起呢?</p><p class="ql-block"> 奶奶坐在路边,歇了又歇,叹口气说,这事说来话就长了。</p><p class="ql-block"> 老辈人说,要想生气,打窑供戏。那挖煤可是凭运气哩,运气好喽,打个几丈深就遇到一窝好煤,一筐一筐用辘辘把绞上来,卖到城里煤场子上。前些年运气好,家里有钱了,就把辘辘井换成骡子拉的绞盘。谁知道啊,后来老君爷不照看了,运气赖喽,打下去就是一窝渣渣,东寻寻西寻寻,人得爬下去一步一步挪,头顶着是石头,肚子下是石头,左右都是石头,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人就用那小镢头小铲子一点一点剜,半天凑合一筐,一半还是渣,下面挖煤的哇哇大声喊,出窑了!出窑了!外边井口上人听不到,还得一人递一人,二仙传道似的,喉咙都喊哑了。三天两头有砸住胳膊腿的,头破血流残疾断腿的年年有好几起,那人命都是在老君爷手心里攥着哩呢。</p><p class="ql-block"> 唉,人人都是馋虫,吃七格想八格,吃一升想一斗,喉咙里深着哩。挣钱越多,越嫌挣不够,年年许愿挣大钱,年年还愿沒挣够。李家每年都要多唱好几场书,结果也没维持住神仙。</p><p class="ql-block"> 或是那个大哥良心叫狗扒吃了,造了孽,窑底砸死了俩个人,说是外乡人,没有苦主找事,硬是瞒住那家里人,就势埋在那窑筒子里了。那一年,老天爷开眼,发大水,水大得没谱子了,那大水就灌进井筒子,里头十几个人一个也没跑出来,全死里边了。窑废了不说,打官司打到县衙,赔了没屁股眼的钱,地卖了,宅子卖了,家也败了。您姥姥家爷坐了监,捎信传信让奶奶嫁个庄稼人,再也不能和</p><p class="ql-block">煤窑子沾边了。</p><p class="ql-block"> 风水阴阳先儿给奶奶掐了八字,算了个卦,说奶奶是冬至出生,冷天吧还是下雪天,命硬,出生时辰也不对劲儿,不是妨主家翁就是妨夫命,得寻个腊月至阴日子出嫁。卦先儿算来算去,还是选的冬至那天,天不明就得从娘家出门。出嫁的头天,天上还是红杠杠的日头。到冬至天冷清明儿,老天就飘起了雪粒子,那雪粒象盐豆子一样呼呼拉拉从天上撒下来,打得人脸生疼生疼,一会儿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白。二十多里山坡路,一辆席篷牛车,上上下下,趟了两道河,到了婆家已是漫天雪花。天地到处一片白,雪厚得有尺把子深。村上人说,麦盖三场被,头枕蒸馍睡。一冬无雪,奶奶嫁过来就下雪了,怕是带福气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奶奶说,冬至那场雪,也沒有带来个龟孙的福气。算卦先儿也真算的准呀,我这生来命就硬的人,生下你爹和姑姑,就把你爷爷也妨死了。你爷爷死的那晚上,人本好好的,忽然就紧肚疼,疼得在床上打滚,滚到地上,滚来滚去,天没亮就咽气了,说是犯了“绞肠痧”。我想,生来的命硬,是不是娘家人把福气用尽了,下代人要遭罪孽呢?那时已经是民国二十年了,社会提倡妇女解放,有人劝奶奶改嫁,说是年轻轻的熬什么寡呢?奶奶跳脚大骂说客,说是下有一双儿女,决不做辱没祖先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奶奶说过,人的命天注定,不信天命活不成。爷爷死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奶奶的心却没倒。她转来转去,转着纺花车,跨着织布机,转了锅灶转碗筷,转过无数寒冷的冬至和火热的夏天,硬生生拉扯大一双儿女。娘家败了,谁也顾不上谁了,都是在熬煎中生</p><p class="ql-block">活着,受了一辈子的苦难。</p><p class="ql-block"> 我打小就看见奶奶的纺花车,天天晚上在“嗡嗡嗡”的转,地上的油灯摇晃着她的手臂一起一伏的,把她的身影放大到屋顶。奶奶一边手摇纺车,一边哼着纺花曲儿:</p><p class="ql-block"> “纺花车,圆又圆,</p><p class="ql-block"> 铁打的锭子蜡打哩弦。</p><p class="ql-block"> 上搬搬,下搬搬,</p><p class="ql-block"> 搬到堂屋正中间。</p><p class="ql-block"> 纺花纺到月正南,</p><p class="ql-block"> 我给孩子置庄田。</p><p class="ql-block"> 纺花纺到月正西,</p><p class="ql-block"> 我给孙儿娶娇妻。</p><p class="ql-block"> 纺花纺到鸡叫唤,</p><p class="ql-block"> 纺成金山和银山。……”</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端热水给奶奶泡过脚,摸着她可怜的三寸小脚,四个脚趾头歪进脚底下,还没有我的四根手指攥起来大,我把四指宽的裹脚布一圈圈缠着奶奶的小脚,一边心酸难受,一边又一层一层的裹,裹完了,再套上她手织的粗布袜子,打上几圈子黑布的绑腿。奶奶就用这样子的小脚,一天一天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从家里到地里,从地里到家里。她当过公社大食堂炊事员,给大炼钢铁的民工洗衣衫做饭,还要在农忙时收麦收秋下田干活。</p><p class="ql-block"> 记得春上天,生产队里要栽红薯,把一群六七十岁的小脚老婆们也撵到地里埋红薯苗。奶奶们半爬半跪在地垅沟里,手上一手泥巴,腿上一腿泥土,一步一坐的在地上挪着,那扎腿布松弛着,地垅里就拖出一条线来。队长看看日头快落山了,才放话让做饭的先放工回家。远看小脚奶奶们一步一步蹒跚的走,两支胳膊甩得圆圆的,等到俺们放工,她们也才挪到村头。可待到夜里,奶奶从无断过她的纺车声,两把花捻纺完是她每天晚上的功课。她就这样一年又一年的熬,一个冬至又一个冬至的过来了。直到 1973年染病在床。</p><p class="ql-block"> 1974年中秋节后的一天下午,我领着才才定下亲的媳妇回家看她老人家。奶奶已病入膏肓,被父亲搊起来坐在床头,是一口一口的喘着微气,似乎是在回光返照的样子。那瘦骨嶙峋的脸,此时微有红润,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在端祥着刚进屋有些害羞的“准孙媳妇”。她的脸上堆满笑容,一只手抬了抬指着我俩,笑声是病里以来最响亮的,虽然有点嘶哑,口里也“呜呜啦啦”在絮叨的说,不知在说些啥。</p><p class="ql-block"> 她很兴奋,奋力的在挣扎着,想挪动她早已瘫痪的身子,我扶住她不让她折腾。奶奶高兴的神色,直到躺下去了,仍然持续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的闭上眼睛。父亲一直陪在奶奶床前,三个多小时后,只听父亲说,你奶奶咽气了。</p><p class="ql-block"> 很遗憾的是,我父亲和姑姑一直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也从来沒见他们去过李家庄串过亲戚。樊家人和奶奶平辈的称她“老二婆”或“二嫂”,下一代称她“二姆”或“二婶”,生产队决算分粮榜上那名字是“樊李</p><p class="ql-block">氏”,而最后敬奉奶奶的神主牌位也沒有奶奶真名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位置在那里?是在村子西北地那绿色庄稼包围的的老坟里吗?</p><p class="ql-block"> 而在我的心中,冬至是我最深的记忆。一快到冬至时节,就常想起奶奶那句“冬至`不过冬,扬场没有风。”那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来。我似曾看见奶奶蹒跚走路的步子和扬手纺花的影子,就想起她在每年冬至忙着盘扁食馅,擀饺子皮,包饺子下锅,盛出来先让我这大孙子吃的镜头来。</p><p class="ql-block"> 如今想起来,冬至是奶奶的生日,这么多年,每逢冬至,她除了做扁食,却从来没有做过一次面条,而吃面条是俺当地过生儿的必吃的长寿面。奶奶从没有说过她要过生儿,让我为她嚼嚼灾添添寿。奶奶一辈子纺花,也没有挣下什么金山银山,但却让俺全家人的穿戴在村上总是齐齐整整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