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头

美友74461141

<p class="ql-block">  大概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朔风凛冽的早晨,失踪多天的聚元被人发现吊死在村东王家浜与张泾港的交汇处——我们称之为“漾角”的一棵苦楝树上,一根这块用来捆东西的络麻绳子几乎勒断了他瘦小的脖子。张泾港的对面是冯李场的坟场,歪斜着几棵柏树,底下杂草纵生。坟头一个个乱乱地垒着,不管是阴天还是晴天,总有几只乌鸦肃立在树枝头。</p><p class="ql-block"> 我是隔了数天之后,母亲略带描摹地告诉我当时的这个情形。</p><p class="ql-block"> 聚元是地主宝山的第三个儿子,最小儿子——我们这块地方一般叫末拖儿子。宝山生他的时候估计快五十岁了,聚元的两个哥哥都比他大二十多岁,他出生时,两位哥哥已经娶妻生子另立家门了,兄弟之间自然融合不到一块去。四十年代的时候,宝山担心自己的末拖儿子将来会受委屈,就在紧贴着二儿子家的西边造了五间宽敞的大平房,在聚元还只有十岁的时候,宝山就和聚元的两位哥哥明确将来这幢房子是给聚元的。</p><p class="ql-block"> 在当时看来,宝山觉得有几亩薄田,又有一幢五间打埭的房子,自己的末拖儿子生活总归不会太差的。</p><p class="ql-block"> 此后三十多年,这幢房子始终没有真正落到聚元手中。</p><p class="ql-block"> 直到1977年,这幢先后被征用为小队粮仓和办公地点的五间打埭的房子才得以归还,一并归还的还有两个橱柜、两张八仙桌子、一张四仙桌、八条长凳和几只骨牌凳……宝山在那风雨飘摇中早已经作古多年,聚元的大哥也已经病逝许久了,唯有二哥还在。</p><p class="ql-block"> 房子归还来的时候,四十多岁的聚元因为一直在风雨中沉浮而没有娶妻,更遑论子嗣了。此前,本来光棍的他不是到大嫂家盛一碗饭,就是到二嫂家添一盏粥,住在二哥家堂屋后面的猪羊棚里。日子过的有一搭没一搭,当然,在他看来,倒也一人吃饱,全家不愁。</p><p class="ql-block"> “聚元小伯,要不接下来你就吃在我们家吧,西边二叔家就不要再去了,接下来我们管你的吃喝。”寡居多年的大嫂一改往日的阴郁,热情地招呼着。</p><p class="ql-block"> “聚元叔,你看我家的房子紧贴着你的五间打埭,刮风下雨的走走也方便,接下来你就不用去东边那家吃饭啦,我们兄弟俩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二哥的大儿子眼光炯炯地,一脸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自从房子和东西归还来之后,聚元有了自己的打算。有一天,他把大嫂和二哥请到自己的家里面,说了自己的打算:两张八仙桌子和八条长凳分别给大嫂和二哥家平分,感谢大嫂二哥多年来的照顾;另外,自己准备在五间打埭里砌一副灶头,另立户头,准备一个人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听完聚元的打算,二哥这时倒也爽快,说:“那也好,爸爸当年也有交代,这样,你一个人,就砌一副二眼灶吧,改天我去帮你看个日脚,好好张罗一下。” 大嫂看了看二哥,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 联产承包两年以后,聚元已经五十岁了,这些年,靠着自己的力气,聚元在农余也去附近的蔬菜厂、砖瓦厂打打工,一个人日子过得也是滋润。</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妈吃饭时说:“聚元弄来了一个江北女人,准备结婚了。”那时候,“江北”就是穷、落后、一塌糊涂的代名词。我那时刚开始读高中,就跑去聚元家看热闹。</p><p class="ql-block"> 聚元的大嫂正在和聚元交流着:“聚元小伯,这个女人弄来,一共花了多少老花头啊?”</p><p class="ql-block"> “否多,一共二百只羊。”聚元傻乎乎的乐呵着。</p><p class="ql-block"> “聚元,五十年没用了,你个点老花头还来三或哇?哈哈哈哈……”和聚元同龄的已经做个爷爷的阿福一脸歪笑,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大笑。</p><p class="ql-block"> “你们叫的看着,明年我也可以做爷了。”聚元也不甘示弱。</p><p class="ql-block"> 江北女人脸狭小、身形瘦削,和聚元一起坐在朝南的八仙桌的位置上,脸色始终黑黢黢的,没有一丝笑容。</p><p class="ql-block"> 当然,第二年,聚元当爹的愿望没有实现。</p><p class="ql-block"> “花了聚元小伯那么多的老花头,一年多还没有动静,叫我么,老早走了,还赖在这里做啥,不下蛋的鸡么,丧门星啊……”大嫂时不时地在江北女人面前晃悠。</p><p class="ql-block"> “等将来聚元叔走了,你肯定有苦日子过了,这里的人你又不熟悉,谁会去帮你呢,又没有正式的结婚证,聚元叔最后的老花头你肯定也轮不到……”二叔家的大媳妇总是横眉冷对。</p><p class="ql-block"> 大概我高中毕业那一年,江北女人不见了踪影,聚元去找了一个多月,一个人孤寂寂地回来了,脸也干瘦了,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冬天大雪,我从外地回家,走过石板小桥,看到聚元正在努力地扫着积雪。“小聚元(大家都这样叫,不管辈分),这么早啊。”“嗯,你回来啦,下雪了,我担心别人掉下河里去,把桥面的雪扫掉,去年有一对母子下雪天滑到河里淹死了,真是作孽啊……”“是啊,去年的我也听说了,这桥没有栏杆,还真的危险。”我看到因为扫雪二黑里泛白透红的聚元的脸,他也朝我笑笑。</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大概十年,有一次回家吃饭,我妈和我说:“聚元前几天吃不下饭,人瘦了好多,到医院去一查,医生告诉得了老花头,唉……”</p><p class="ql-block"> “老花头”,是乡下人对癌症的一种讳称,这个时候,我是明白的。</p><p class="ql-block"> “是啥个?”我跟着我妈的思路。</p><p class="ql-block"> “据说是胃里面,怪不得脸一直是黑黑的……”</p><p class="ql-block"> “那应该还好吧……”我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不确定的。</p><p class="ql-block"> 这大概是立夏前后的事情,他的五间打埭前面的两棵百年大枣树稀稀疏疏的开着枣花。</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冬至前后,处理完了聚元的后事,他的五间打埭在内的“老花头”分给了他的四个侄儿,老屋再也没有了炊烟。</p> <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一条高速公路穿过,南来北往的车流每天在五间打埭的屋基上奔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