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聂二章

老槐

读聂二章

唐怀忠

似入参禅三境界

禅宗大师青原惟信云：“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水。”近读聂鑫森先生作品，似入参禅三种境界。

十月上旬，聂先生快递过来《金络渡》和《驱贫赋》两本小小说新作，又从微信发来《浣溪沙》词十三首。

老眼看书，不能废寝忘食，却也爱不释手。连续三天，读完后拍案叫绝！顿觉惠风扑面，清气涤心，耳目一新。有如太白遥看瀑布，飞流直下，香炉生烟。此为阅读第一境界：囫囵吞枣，初识其味。

掩卷而思，这是小说吗？可篇篇有诗一样的语言和意蕴。《金钱花》写的是教师简亦清养花的故事。他养金钱花，一是自备良药，泡水清火消痰，二是为别人防病治病。在学生来看望时，送上一盆金钱花，写上古人吟咏《金钱花》的花笺，告诚学生要廉洁自律，为社会作慈善事业。简老师辞世后，儿子要将花卖给一个老板。她妈妈板下脸，大声说：＂你爹生前没卖过一盆花，他走了也不能卖。老板要摆阔，可以去堆金磊银，别糟践这花了！”这花还是小说中的一个物象吗？这不就是诗词中融入了作者情意的“意象”吗！这花是简老师的精神寄托，是他的精神境界！

文学是人学。小说是通过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典型环境来反映社会生活的。而诗词则是按照韵律要求，用凝练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来抒情言志的。聂先生的小说，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大都碎片化了，有点不象小说而似乎更象诗。其词，则有点小说味道（下面再详谈）。小说耶？诗词耶？“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应该算阅读的第二境界，反复咀嚼，五味杂陈。

阅读的第三境界，我以为是细细参悟，品味精髓。杜甫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驱贫赋》是＂遵命文学”。小小说要怎样去反映这样的社会生活呢？聂先生说，“小小说离不开故事这个重要元素，但我力图在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下，在有限的篇幅中，避免仅仅演绎一个故事，而是努力去开掘第一书记、扶贫干部、村干部和农民身上的文化特质，将传统文化与时代精神进行融汇和对接，让故事陌生化，让人物更鲜活。小说语言，则追求隽雅且具有诗意。”（《驱贫赋》后记）挖掘人物精神境界，陌生故事情节，诗化语言文字，这就是聂先生对小小说创作的追求和贡献！聂先生是一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在写作中，总在追求一种真善美的精神境界，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作品一旦有了意境，就有了生气蓬勃的生命，就有了他人所无的独特风格。

阅读，我们要跳出作品，读人，读作者，了解作者的创作艺术境界。

雨雾飞虹碧落间

浣溪沙词牌，音节明快，多言闺情、相思，大多用语绮艳，婉转含蓄。苏东坡《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五首（下称苏词），一扫旑旎柔媚之气，描写农村风情。这组词，被人称为词史上第一“农村词”，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聂先生的《浣溪沙十三首》（下称聂词），写的也是农村题材，与苏词异曲同工，但有着自己的特色。

首先，苏词所写是在谢雨途中所闻所见的主观感受，聂词更多的是对农村人物和行业的客观描写。

苏词：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

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原是此中人。

闻到雨后草莎的清香，走过无尘的沙路，看到日光下的桑麻，嗅到蒿艾的气味，他就想到自己原本农村中人，希望收拾耦耕身，归耕田园。这就是見景生情，直接抒发主观情感。

再看看聂词：

历历订洲桨橹边，呱呱鸭阵水云天。吆喝声系竹竿尖。

苇岸炊烟闲里直，酒瓢落日闹中圆。明朝捡蛋换油盐。

（浣溪沙•洞庭放鸭人）

纯粹客观描写放鸭人的生活及其环境，没有一句写主观感受。

其次，在结构布局上，苏词多为全景式，一句一景。笔法空灵，率意而为。

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面软肌肠。问官豆叶几时黄。

光、香、语，视觉、嗅觉、听觉都写了。醉翁、捋青麦、盼豆黄的心态也写了。青黄不接的四月乡村状况，如在眼前。

而聂词，则象特写镜头，聚焦在人物或行业的特定形象或事象上。

开榨先干酒一瓯。光头赤膊白围兜。震天号子撞金秋。

长杵风推潮裂岸。尖桩雷击闪惊虬。富乡无处不流油。

（浣溪沙•乡村手工油榨坊）

集中笔墨写了榨油人光头赤膊的外表，干酒一欧、震天号子的豪气；写了手工榨油的工序，从而把富乡无处不流油的主题，水到渠成地点了出来。

其三，在语言上，苏词清新自然，欢快明朗。写景抒情，多用白描手法。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上阙三句有如速写，勾勒出多彩的农村风情画卷。下阙写自己酒困欲睡，口渴思茶，敲门讨茶喝，也只是敷布其义的赋法。整首词，读来就象一篇游记。

而聂词语言多用双关语，言在此，意在彼，张力极强。

石磨歌旋泻玉浆，铁锅波沸热心肠。挑灯点卤费思量。

清白做人方且正，随缘情性软还刚。无须叫卖满村香。

（浣溪沙•乡村豆腐店）

波沸热心肠，讲的是豆浆沸腾了，但令人想到的豆腐店主人的心肠。下阙开头两句，既是做人原则，又是豆腐形象。

言在意外，是营造诗词意境的必要手法。在这十三首聂词中，随处可见。

从内容、结构到语言，聂词的这三个特色，其实都有小说写法的影子。聂词所写，虽有情感，但更多的是情节，反映的是社会生活。聂词聚焦人物特写景头的写法，正是有类于小说塑造人物的手法。在叙述中，没有自我情绪的描写，倒象是一个旁观者，在讲着他人的故事。

2006年，我写了首《江城子•山乡喜事》：

邻家鹊叫喜洋洋，煮开汤，宰猪羊。赶鱼拉网，欢笑滿池塘。拖住毛伢来打听：“么子事，咯样忙？”

“哥和那个要回乡。查家当，拜爹娘。亲家见面，热闹显风光。＂汽笛一声车子到，鞭炮响，狗汪汪。

当时只是想用诗词来反映农村新面貌。对照聂词来看，也象小小说一样，写的是故事情节，反映的是社会生活，应属小说筆法填词的一种探索。

读聂先生这些作品，我想到了老朽所作的《山水恋歌》：

山恋溪流水恋山，水牵山绕意潺潺。

动情最是奔腾瀑，雨雾飞虹碧落间。

聂先生的小说与诗词，就象山水相恋，其意缠绵，水润山青，山映水碧。一旦跃成瀑布，将雨雾飞虹，更加绚丽多彩！

有如苏轼＂以诗入词＂，聂先生的用小说筆法填词，或许正是对诗词创作手法的追求和突破。这种突破，或许能为诗词的创作，开创出新的道路，走向更广、更深、更新的艺术境界。

2022年12月19日於槐香书屋

（聂鑫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

附：浣溪沙（十三首）

聂鑫森：

乡村老郎中

雾谷云山列库房，根皮花草入丹方。泥沾诊案四时香。 切脉温寒知静躁，观颜明暗辩沉昂。墨毫不染满头霜。

乡村杀猪匠

荤素草民百味餐，屠夫生计几人看？长钩粗索笑谈间。 带醉磨刀灯影薄，杀声破晓案台寒。血花红艳绽衣衫。

乡村老裁缝

量体裁衣计寸分，轻衫厚袄任疏亲。机声轧轧白头人。 宽窄胸襟濡汗土，短长领袖系寒温。寻常刀尺慰乡邻。

乡村剃头匠

长剪快刀趁晓磨，摇铃赶集剃头歌。围兜板凳细张罗。 烦恼丝除谁抚顶？络腮胡去面流波。农家岁月不蹉跎。

葫芦专业种植户

点种清明雨语轻，采收白露手流金。葫芦器艺旧翻新。 壶酒瓢诗钱蓄罐，鸣虫怀揣啭佳音。何人不喜＂福”盈门？

乡村豆腐店

石磨歌旋泻玉浆，铁锅波沸热心肠。挑灯点卤费思量。 清白做人方且正，隨缘情性软还刚。无须叫卖满村香。

洞庭湖放鸭人 历历汀洲桨橹边，呱呱鸭阵水云天。吆喝声系竹竿尖。

苇岸炊烟闲里直，酒瓢落日闹中圆。明朝捡蛋换油盐。

农家乐夫妻店 宰鸭叉鱼摘豆瓜，妻隨夫转泡浓茶。刀砧勺釜影交加。 不废犁耙亲故土，还操厨事富生涯。灶膛柴火美如霞。

乡村纸伞铺

生意何须问雨晴，时光开合羡圆融。桐油纸伞久传名。 削竹刀风匀到骨，授人把柄不心惊。迢迢前路自宽容。

乡村手工油榨坊

开榨先干酒一瓯，光头赤膊白围兜。震天号子撞金秋。 长杵风推潮裂岸，尖桩雷击闪惊虬。富乡无处不流油。

乡村晒秋

玉米辣椒谷豆菇，橙黄蓝绿紫白朱。家家出彩晒秋图。 圆满竹筛摊富足，酬勤田土竞赢输。电商早付合同书。

水乡农家席

凫影鸥声唤客船，杯光筷影品湖鲜。开筵凉榭夕阳边。 荷叶蒸鱼酥到骨，糖煎莲子舌尖圆。藕烧鸭块梦丝连。

报载：野猪因入＂野生动物保护名录＂，又少虎豹之类天敌，在一些山区繁衍快，破毁庄稼，祸及人畜。

虎啸难闻豹迹荒，逍遥法外野猪王。獠牙大嘴过村庄。 秋熟田当金殿地，山坡羊戳祭坛殇。农人浩叹手无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