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叔叔相认的日子

嗯呐

<p class="ql-block">“并蒂莲花一根生,迎风沐雨两从容。待将霜雪蒙娇面,尤立傲骨在塘中。”这是我昨天送走老叔后写的几句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叔走了,走得突然、了草。月初染了新冠,十三日起病重,在北京医院急诊室住了一周便不治离世,由于遗体无法入柜冷冻,只好当天火化。没有三天回魂,没有遗体告别,三五个亲友,匆匆送至八宝山入殓了。</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老叔匆匆走完了他八十一年的人生旅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世间的日子照旧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我忽然觉得该写点什么了,对我来说,这不是一种冲动,而是一种责任。</p> <p class="ql-block">老叔,高洪志,1941年10月25日生,是我爸爸张洪俊同父异母的弟弟,我的亲奶奶去世,爷爷续弦,洪志叔还有一个洪生叔就是我的后奶所生。洪志、洪生原名张洪志、张洪生,后来,爷爷去世,后奶带着两个亲生儿子改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成家,俩叔叔尚小,后奶改嫁后,将两个孩子随夫改姓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有这样两个叔叔,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才确切知道的。此前,父母及所有的长辈一致的口径都是:父亲出身贫寒,祖上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爸爸三岁丧父七岁丧母,是个孤儿。我对此早已深信不疑,且上学后在忆苦思甜班会上多次以此为蓝本大加宣讲,动情处甚至痛哭流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3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临行前,一位堂姑神秘地告诉我,我还有两个叔叔,一个就叫高洪生在扶余,一个叫高洪志,在北京。</p><p class="ql-block">这个信息让我大为错愕,随即向父母求证,得到了证实。我当时仿佛是一桩冤案中被蒙蔽多年的受害者,长时间委屈和懵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来北京后,好多次夜里做梦,梦到与那两个叔叔见面的情形,我想知道他们长的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他们兄弟陌路的原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二的时候,我第一次和洪志叔取得了联系,我和三哥一起去中国科技会堂,就在友谊宾馆院里,见到了叔叔——一个酷似爸爸的中年男子,同样是谢顶,只是身材比爸爸高一些。深灰的套装衬托着白皙的肌肤、方圆的脸庞搭配着端正的五官,一双含蓄微睁的眼睛透露着智慧和亲和。叔叔把我们领进他的办公室,落座后便询问我和三哥以及爸妈的情况。与这样一位既应熟悉又着实陌生的人交谈,我和三哥不约而同地端起外交风度和辞令,“”嗯”、“啊”、“是”的随便应对,既无冲动也无局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叔叔的办公室,有个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一直摇头晃脑地写着作业,叔叔并没有给我们相互介绍,后来知道,那是高艳,是叔叔最小的孩子,叔叔共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儿,老大高波,老二高微,老三高艳。他们都比我小,是我的妹妹。如今三个女儿都成家立业。</p><p class="ql-block">自那次见面,与叔叔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但都保持着单线联系,与其家庭没有接触,那就像地下党接头,只是不用暗号而已。联系多了,也就熟络起来,说话也变得随便,我几次和叔叔提出要求,与家里婶婶及妹妹们来往,叔叔总是面带难色,无奈地回我说:“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们讲。”那时,我才知道我和叔叔,确切地说是爸爸和叔叔之间这份讳莫如深的兄弟关系,甚至连与叔叔相濡以沫大半辈子的婶婶都毫不知情。如今凭空冒出一个亲侄子,确实无从说起。那么这层关系到底有怎样的难言之隐呢?</p> <p class="ql-block">如果说兄弟陌路是一场人间悲剧,那么一定有它无法摆脱的社会背景和无法抗拒的历史渊源。谁又能知道在兄弟陌路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手足真情和不为人知故事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爸爸和我有一次长谈,说起这段往事,道出了其中原委。但从当时爸爸的神态看,仍心有余悸。原来,我的祖上是地主,家里有田、有房、有车、有马、有雇工,尽管爷爷去世后老爷爷当家,家业已经落破,但土改划定成分还是地主,洪生、洪志二位叔叔随母亲到高家,有幸划为贫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众所周知,中国社会很长一段时间是唯成份论,特别是文革十年,出身好坏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为了两位叔叔能有更好的未来,爸爸与两位叔叔间断绝联络,互不相认,也不相往来。</p><p class="ql-block">文革期间,造反派扑风捉影,多次调查此事,都被父母断然否定。当时,老家农村一些老人是知道内情的,为了让他们守口,父母用尽心思,每次无论哪个进城,都视为上宾,请到家里,好吃好喝好招待。为万无一失,对于这层关系,他们对自己的孩子也讳莫如深,绝对保密。</p><p class="ql-block">我想,这样做,作为爸爸和两个叔叔是心照不宣的,也是行动一致的。所以直到今天俩位叔叔的工作生活没有受到家庭关系的影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爸与两个叔叔各自在不同的岗位不同的层次都各有所成就,站在他们一起生活的农村老家看,十里八村,他们三兄弟算得上响当当的人物了,也算光宗耀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八年深秋,爸爸来北京,约老叔见面,那时,应该是老叔家的婶婶和几个妹妹都已知晓这种关系了,所以一起吃了饭。那次是全家福,我和三哥两家,老叔全家,在离老叔家不远的一个餐厅。时隔几十年,老哥俩见面表面上波澜不惊,但从他们泛红的眼圈、翕动的嘴角和颤微的声音,不难发现他们内心的压抑和委屈,以及那份深埋的、久久不能释怀的手足亲情。那一年爸爸六十六岁,老叔五十七岁。</p><p class="ql-block">这是兄弟俩时隔几十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那次见面五年后,爸爸去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叔学历不高,却经过了很多岗位的历炼,从农民到工人,从工人到士兵,从士兵到军官,从部队到地方。一辈子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深得领导和同事赏识,干什么都出类拔萃。</p><p class="ql-block">他为人谦和,处事得体。按我爱人的话说,和老叔在一起,即使骂你也会让你觉得亲近、舒服。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高智商、高情商吧?!</p><p class="ql-block">这些年,如果隔一段时间我或三哥没去看他,见面少不了他的一顿数落。数落也是一门艺术,老叔通常只数落侄子,却要夸奖侄媳妇。侄子与媳妇发生争执,要他评理,他一定会站在侄媳妇一边,哄得侄媳妇们一通开心。</p><p class="ql-block">老叔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凡是家里的大事小情从不落空,从小孩出生到小孩子结婚,老叔都有事必到。</p><p class="ql-block">老叔晚年随二女儿高微住在河北燕郊。我每次从北京去看他,都是和高微联系,高微不敢事先让他知道,否则他会很不淡定,甚至一直眼巴巴地等着。每次见面,不管是不是饭时,都得安排在家或小区餐厅一顿酒席,不吃他真就生气,老叔总是不顾自己身体病弱,一直陪吃到底。</p><p class="ql-block">我想,作为贫苦出身的叔叔,也许在他的心里,能让我吃上他的饭菜,是他亲情的最好表达吧!所以,每逢这时,我也不再客气,即使不是饭时,也都满足他的愿望,狂吃海塞一通,让他看着高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高微家的院子种了几棵山楂树,老叔心思细腻,在别人都不经意间,察觉到我爱人喜欢吃山楂,于是每年山楂熟了的时候,总是亲自摘上一大袋,叫高微送过来,且对高微百般叮嘱督办。</p><p class="ql-block">可惜,老叔今年送来的山楂还没有吃完,他就……</p><p class="ql-block">老叔总是牵挂我们这些晚辈,就在一个月前,老叔还专门打来电话,担心我的身体,他听说我近来消瘦,再三叮嘱我去医院检查并把结果告诉他。我后悔,早知今日,尽管我没再检查,也该给他回个电话,慌报个平安,免去他的牵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叔几次和我谈及去唐山寻根的事儿。我的祖上在唐山丰润,知道的地名是“顺天府丰润县东升社一甲十里张家庄”。寻根问祖可能是人骨子里都有的东西,这几年,我一直在查找有关资料,想搞清来龙去脉,也想实地到祖籍看看。老叔对此很感兴趣,几次问我,“你说去唐山,啥时候去呀?”无奈,顺天府是雍正三年以前的称谓,从“顺天府”到“永平府”、“直隶省”,再到今天的河北唐山市,行政区划几经变化,原地址在丰润县志上根本查不到,我也求过当地公安局的同志帮忙,可查到的光张家庄就几十个。因为没搞清楚准确地址,我只能搪塞他说“再等等,再等等。”</p><p class="ql-block">“子欲孝而亲不待”,陪老叔一起去唐山寻根的事儿,我只能遗憾终生了。</p><p class="ql-block">前年的某一天,我接到老叔的电话,他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景利,你找时间到我这儿来一下,我有事儿和你说。” 我云里雾里,急忙赶去燕郊。老叔若有所思:“景利呀,我想求你一件事儿,请你帮我找找你爷爷的照片”。如此严肃,如此正式的嘱托,在我们爷俩的交谈中是头一次。我不敢怠慢,可问遍亲友也无法完成老人家交给的任务。因为爷爷就没有任何照片留在这世上。当我告之这个无奈的结果,老人眼角湿润了。我知道,一个耄耋老人想他的爸爸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天堂有知,叔叔可以和他的爸爸妈妈见面了,可以无所顾虑地和他的兄弟姐妹相认团聚了……… </p><p class="ql-block">老叔千古!</p> <h3>——景利草记于2022年冬至</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