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一《妄生（二）》

易融易通

（接上）

经过这次打击，跳舞念想被他甩到了九霄云外，整日茶饭不香、闷闷不乐。下班后，经常待在宿舍不出门，对隔壁录放机里飘来邓丽君的流行歌曲也懒得听下去，有时自己摆弄摆弄象棋自乐。十月末的一天晚上，感觉实在无聊了，也需要买牙膏等用品，才悻悻出门上街。

夜晚的新安主商业街，华灯初放，路上车辆很少，而夜间开门的商店很多，逛街的行人显得熙熙攘攘。高甲进入一家商店买了所需物品后，就转向市里最大的商场，在他就要进去逛逛时，发现其旁侧街道人头攒动、热闹正旺。于是，他改变了主意，来到这里。

原来，不长的街道上全是地摊货，货品大多是生活日用品，兼有小吃和少量农副产品。这是社会上刚兴起的“倒爷”商业模式，它傍晚上市半夜收市，俗称“跳蚤夜市”。缘于此，街道上的店铺也随市延长了营业时间，这更增加了街市的热闹。高甲漫无目标地边看边走，在接近市场尽头时，他看到一个卖鸡蛋的老人，看着面前篮子里所剩不多的鸡蛋左瞧瞧右看看过往的行人。恰逢一年长妇女走近，弯腰摸摸篮子里的鸡蛋，说了几句后便以一毛二一个全买了。老人起身，数钱后就将其揣进衣兜，便转身消失在人流中。高甲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眼睛一亮，似乎领悟了什么。确实，他动起了鸡蛋的主意，回宿舍后他马上将主意写信给家里，其父兄见信合计着此意会很辛苦但认为可以尝试。

大约一星期后，其父经过近半天长途汽车和一夜的火车行程，挑了两大篮子400来个鸡鸭蛋走出了新安火车站，高甲接站后将其直送菜市场，待傍晚下班后父子俩转战“跳蚤夜市”进行贩卖。果然旗开得胜，经过父子近两天的辛苦，蛋全卖完了。核算下来，去掉损耗和车费净赚45元之多。其父讲，绝大多数鸡鸭蛋是走村串户收购来的。为了节省，卖蛋的两个晚上也是与儿子挤在宿舍单人床上凑合睡的，足见辛苦非常。

至春节前，三个多月里其父往返劳顿四趟，净赚的钱相当于多喂了一头猪的价钱。父子很满意，小高的经济拮据也得到了缓解，添置了与小华同款的小西服领衫，又托人从上海买来一双时兴的荷兰式皮鞋，由于只要七块六毛五的便宜价格，俗称“765皮鞋”。

　　高甲的宿舍住有三人，另两人是大高和大尚，前者比小高早两年进厂，是个大专生，他事业心强，正在与他人联合，对一车间的合成塔控制系统进行改造钻研，经常在宿舍挑灯夜战画图查资料。同时，他又是一名“小说迷”，喜爱读近来《小说月报》、《收获》杂志登出的小说。高甲父亲几次留宿，他颇有意见，埋怨打扰了他的研究和读书。大尚是高甲同届校友，与其不同车间。因只读了中专未能读高中大学而心有不甘，正以“虽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的精神，参加厂办夜校，学习高中数理化课程，以期学业深造。高甲对室友的这些追求漠然置之，甘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一门心思挣钱。本想继续稳固贩卖鸡鸭蛋的生意，不料“跳蚤市场”在春节后被整治关闭 ，断了其贩卖鸡鸭蛋的财路。之后的整个夏季，高没有新的外快来源。

时至初秋，高甲看上了另一门生意，向本厂上夜班的运行员工倒卖刚上市的方便面和火腿肠。他按事前打听好的渠道，于星期天从邻近的北徐市批发货物，利用业余时间在运行员工上班的必经路边和单身宿舍区兜售，但生意并不理想。原来，已有几个运行工与其“抢吃”这碗饭，他们凭借着工种同行的优势进行推销，远胜高甲。尽管挣钱不快，他依然坚持，将余货尽快出手。

如果说夜市卖蛋，尚以给家人帮忙为由未曾引来闲言碎语，而这次自己直面工友同事做生意，就有明火执仗，一昧赚钱之相，这在青年员工中罕有其为，令熟悉他的领导、同事不胜唏嘘、摇头。对此，高甲虽有所感受，似乎不以为然。

主心思不在工作上的高，上班无精打采，工作无朝气。李师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利用一起干活的机会，没少对他旁敲侧击，告诉他：“只要踏实工作，定有好的前途。不能混日子！”对这些爱护的开导、提醒，高没能听进去，却常常羡慕小华等人歌舞升平、酒醉金迷式的生活。

　　年底，室友大尚考取厂办“广播电视大学”电气自动化专业教学点，正式脱产学习；大高与他人合作的技术革新获得成功，被评为“技术革新二等奖”，并晋升工程师职称。看到工友的进步，高甲也怀疑过自己的观念有问题，但最终还是没有被触动。

一个周末的下午，班长给大家刚开完周会，现场运行控制室打来电话，班长听后，指示小高到现场处理3号氨罐二次进口报警联动压力表摆动大缺陷。随即，高甲带着工具来到控制室，在显示屏上对表计外观进行查看，又与就地表计数值进行对比，判断该表故障，在办理工作票后取回表计回班。平时，有李师傅在，解体修理不成问题，可今天李师傅偏偏有事没上班，小高有些犯难，但又想展显示下自己的能力。他查游丝、指针松紧度，电流校验电接点联动等，显得手忙脚乱。最后，还是班长过来查看时作的指点，才完成了工作，临近下班前他赶到现场将该表就位恢复。回装中，小高不时看着钟表，想着尽快下班回去售卖余货，紧张中，他竟然忘接报警联动端子连线，就匆忙办结了工作票。

控制室内，运行主值对小高的工作票申请完结，进行例行验收，由副值对照设备就地显示值，判断无误后，随即签字。只是报警联动接线不在验收之列。

不料，在白班人员下班40分钟后，偏偏是3号氨罐进口压力出现异常增高，指针已微超联动电接点，却没有触发报警并联动减压，监屏主值发现后，感觉异常，当即命令助手带上防腐手套去观察就地表值，不足百米的路程还未等到其回复，其压力仍在增加，此时，主值显然有些焦急，可助手尚未返回，对他切断联动转为手动降压难以决策。

在就地压力表处，助手看到已超出额定值一倍的表计，顿时震惊，根据平时学到的业务，他迅速奔向不到两米的罐体侧下开起手动泄压阀门。突然，只听身后一声闷响，氨液从就地一次阀阀门接口喷出，助手躲闪不及，裤子和鞋子均溅上液体，同时，一股刺鼻、辣眼的氨气使得他痛苦难忍。他憋住气息一个冲刺远离了此地，跑到就近水池，拧开水龙头，双手撩水洒向双腿，此时裤子经水冲刷，也没遏阻氨液的腐蚀，膝盖以下的裤腿呈破洞烂片，裸露出的皮肤红斑连连，他立即脱去鞋子，双脚其状亦然，阵阵痛疼使他瘫坐在地上，脸上表情痛苦令人心生怜惜。

　　监屏的主值见压力值开始下降刚想放松，但瞬间后他眉头再次紧蹙，自言道：“不对啊？”眼看指针在该停的数值处没止住，仍继续泄压，职业性地大喊一声:“不好，有泄漏!”随即关闭一次电动阀门，交代副值继续监盘，便冲出控制室，当看到瘫坐在地的助手和外溢的氨液时全明白了。他立即俯察伤情，电话救护车，将其送往医院。

此时，高甲在路边已将方便面和火腿肠摆在纸箱上面，等待出售，脑子正盘算着今天能卖出的数量。不料，被呼啸出厂的救护车打断，心里咯噔一下，猜想厂里有人出事了。疑惑中，看到几个干部步履急促的进厂，他也漠不关心。直至他的车间主任从事故现场回来，他前去打听方知3号氨罐事故概略。完毕，他目送主任的背影，方显紧张，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未接电接点端子的事，但又一想，默念着“不会的，不会的！”镇定了恐乱心情，但已无法静心售卖，便急匆收拾货品，怏怏不乐地返回宿舍。

经事故调查组认定，此次事故是一起责任事故，造成一人重伤和较大经济损失，高甲负主要责任。按程序厂部向上级机关报告，由于处于几年的“严打”期，公安部门以破坏生产罪逮捕了小高，最后判其劳动教养一年。

被此事伤透心的李师傅，不忘师徒情谊，专程来到教养所看望高甲。师徒二人以如此场所见面，百感交集，泪水直在高甲眼眶里打转，高甲痛悔自己给师傅丢了脸，在错误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上栽了跟头。李师傅依旧给予关怀、鼓励。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

“跌倒了，不要气馁，爬起来再走！人生道路长着呢，把接受教育改造看作是一次洗澡，彻底清洗掉思想观念里的污垢，重新开始还不晚，我等着你这个徒弟回来。”

这番朴实的话语，再次让高甲眼眶里充盈泪珠，他低下头，双手互搓着手指。痛定思痛后，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是该认真反省了。”这既是对师傅的回答，又像是幡然醒悟后自己对自己的箴言！

古语说：“君子当三省吾身”，高甲对师傅改过自新的“反省”表态，若能真正实现，定当不失为一个好汉。（完）

（作于二零二二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