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二年的五月端午,麦子早已上场,老天落了一场雨,这秋庄稼很快遮掩住了地面。一大早,河里就挤满了男女老少。人们掂着脸盆、水桶在那清清淌水处舀水,往家里送。有青年妇女干脆挽起裤腿捋起胳膊站在下水头,往秀发上撩水洗起头来。洗头的东西是砸烂的皂角,在秀发里轻轻的揉,也能揉出一团一团的泡沫来。刚过门的新媳妇偷偷用了“洋胰子”,那香气飘过来,有人就“咦呀,咦呀”的好奇。在小河里洗脸、洗头、濯足,是村民们在端午早晨一成不变的习俗。说是头晚老天撒的甘露水都在河水里流着,百病不侵。洗完了头足,人们便沿着小河两岸去折艾草,去竹林里掰竹枝。拔回来的艾草插在门楣上,竹叶子就放在大锅里煮茶喝。这端午也就一个早上的热闹,白天的大人们忙着场里的活又惦记着地里的活,一刻都不空闲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早饭是三年来最不一样的饭,好容易熬过挨饿那两年的苦,娘为了这个端午,攒下了鸡蛋,称了二斤糯米,后夜就起床和奶奶忙活了。我和二弟折了艾叶回去,见瓦盆里几只鸡蛋在水里浮现着,一骨嘟一骨嘟的大蒜最多,几乎占满了瓦盆。还有几只用竹笋叶包起来的三角形的棕子,给俺弟兄每人递了两个。一层层揭开看,那糯米里面裹了两只红枣,糖水化在笋叶上,粘呼呼的。我捧在手心里左看看,右看看,这是人生记忆中吃的第一只粽子,实在不舍得张嘴一口吃下去,就伸出舌头舔那笋叶的里层,那层带有米糠糖水的笋叶被上上下下舔了个遍,才把剥开来的棕子往嘴里放。回头看弟弟,他早已三口两口就把棕子呑到喉咙眼里去了,还眼巴巴的盯着我吃。鸡蛋是每人一只,大蒜头不限量,俩个人狼吞虎咽一阵子,屁就一突噜一串的熏满了小屋,大蒜味和鸡蛋味的混合屁味,就和在这几年来非常奢侈的早饭中了。</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和二弟心中还有更为美好的奢望,娘早在两天前去到供销社置买了二盒蜜食果子,让俺这外甥外孙去五里开外的舅舅家看外婆。我俩个早就憧憬着舅舅和舅妈一定会烙张油馍或是擀顿豆腐臊子稠面条犒劳犒劳外甥。这念头,已兴奋两天了。</p><p class="ql-block"> 吃罢饭,大人们急着下地干活,娘就把那两只点心盒子拎了出来,交给我这个老大用三号小竹篮㧟着,和二弟一齐出门了。</p><p class="ql-block"> 舅舅家在俺村的西南方向,是岭上的小庄子,名曰太平庄。顺泥河的最大支流老龙沟溯上,迤逦很远很远,只有循一条茅草蚰蜒路才是捷径。这蚰蜒小路一会儿傍着老龙沟水,一会儿又离开很远很远。玉米棵子已埋住脚脖子,地里的豆苗和路边的野茅草、爬地龙、葛巴草上还闪着露水珠子,不一会儿就打湿了鞋子。</p><p class="ql-block"> 一路贪玩一路行,去那沟里浅滩处看游着的小鱼儿,扔块又扁又圆的石块打水漂,惊扰得鱼儿乱窜,我俩便开心极了。岭半坡有一片荒坟,荒坟里有两棵棠梨树,花早谢了,那拇指大的果实还青青的藏在叶子里,弟弟便去猴斥着摘,啃一口,又酸又涩,嘴巴咧成大瓢,泪就突噜噜的流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疯了一阵子,走了一阵子,来到了离舅舅家小村只有里把地的岭尖上。路边上,有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旁边的一座小土地庙旁长着一棵大铁梨寨树,曲曲弯弯长满了刺刺,觉着阴惨惨的。弟弟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说,歇歇,咱看看这点心匣子里装的是啥好吃哩?我说,可不敢,叫娘知道了,一顿打是跑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我比弟弟大两岁,知道的比他多。外婆就娘一个独生女,舅舅是过继过来的,可对外婆如同亲生一样。过去乡下重男轻女,谁家要是生个闺女,就说又生个点心匣儿,或说又生个油馍篮儿。做闺女的出门在外,回娘家就是炸油馍置点心,这是乡里不成文的习俗了。</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吃穿不上时,每年娘也不忘亲自送点心给外婆,今年是地里家里活忙得顾不上,看俺小子也能指靠上了,才派俺兄弟俩个代她看外婆看舅舅尽心意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正踌躇着,心里老想吃一块尝尝,可又怕万一叫娘知道了,那后果会是很不好的。二弟急不可耐的说,不碍则的,不碍则的。夜儿黑喝汤时候,咱那小爷“野狸猫”还说,他头天去北乡看他外婆,还在路上揭开偷吃好几块哩,那点心吃着可是又甜又香呀,比吃甘蔗吃着可是美气没信儿了。说着,二弟便去揭那点心匣子。</p><p class="ql-block"> 点心匣子长有两拃,宽有一拃多。是几层草纸糊成的软纸盒子,很薄很薄的。上面放一张印有花图案的红纸,就用细纸绳十字盘结捆着。这两匣点心,又用几道稍粗点的纸绳上下捆在一起,不好打开。二弟伸手掀起上面匣子的一角,拽出一个糖角儿来。</p><p class="ql-block"> 只见黄爽爽的角子上,一粒粒的白糖浮了一层,在日头下闪着光,二弟的口水就流了出来。左右看看,忍不住咬了一小口,美得眼都眯缝起来了。我就嚷嚷他,不敢!不敢!你这是屎壳郎拱到蒜臼里~寻着挨锤哩。回去我告诉娘说。二弟怕了,忙递给我说,你尝尝,你尝尝。我接到手里,那扑鼻的香甜味就钻进喉咙眼里,忍不住,实在忍不住,一口送进嘴里,没在嘴里停留,就顺喉咙眼儿下到肚子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二弟跳脚大哭说,你占便宜了,你吃的大口,我就尝了一点点儿,不中!不中!二弟又从那匣子角里拉出来一兰花根样的蜜食果子,一口就塞进嘴里去了。二弟大口大口的咀嚼着,时不时伸出舌头舔那嘴角上的糖粒儿,巴咂巴咂的说道,哎呀呀,真好吃呀,这糖糕好几个样数呢,真是美他娘哭半夜~美死了。</p><p class="ql-block"> 忍不住了,你吃一块,我吃一块,咽下肚,又想下一块。眨眼功夫,那一匣子点心就剩下小半拉子了。我惆怅的说,咋弄哩,这半匣子点心咋送外婆哩。二弟人小,鬼点子也多,就说道,咱干脆把这一匣子吃完吧,只送一匣子,反正咱家也急,外婆瞎眼看不见,妗子人亲也不会怪咱家的。我一琢磨,这二弟还怪能哩,就和二弟风卷残云一般把整匣子点心干完了。</p><p class="ql-block"> 起身把那残破的点心匣子塞进石头缝里,把剩下这一盒重新绑扎一下,心里忐忑不安的,脚步就有点儿沉了。</p><p class="ql-block"> 到外婆家没剩多远,兄弟俩象犯了罪一样偷偷摸摸走了好大时候。时近中午,外婆在院里树荫下坐着,孝顺的妗子正在为她梳头篦虱子,那篦子在妗子手里刮得滋啦啦的响,就见有小虱子和白色的小虮子掉下来,外婆的头发已稀疏得露出了头皮,一听见俺哥俩喊“外婆,妗妗”的声音,两只混浊的眼睛转动着,似有泪珠出来了,一迭声的喊道:“生呀,增呀,我的乖乖娃儿呀,我的心肝宝贝娇疙瘩儿呀,四两银子八串钱呀!……”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我亲亲的外婆,外孙做了错事了,怯生生的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抱着外婆撒娇了。外婆说,来,来,让我摸摸,看又长多高了。我的泪就在打转儿,不敢去,心里一股子酸酸的感觉,把那吃点心的美感撵得不见影子了。</p><p class="ql-block"> 中午饭是妗子亲自擀的白面,熬的豆腐臊子,也是俺哥俩天天想吃的捞面。妗子捞上大碗,亲自端过来,一口声一口声的叫着“生娃子呀,增娃子呀,多吃点儿,可别作假,作假可忍饥呀”那热情的叫我俩不敢面对。二弟吃了半碗,就叫喊着肚子疼,我猜想二弟闹肚子一为心病,二为上午吃点心的狼吞虎咽,塞住肚子了。我便草草吃了一碗,就急匆匆和二弟一起回返,自觉不敢在舅家再呆下去了。越呆下去,那心里就越不得劲儿。</p><p class="ql-block"> 端午节就这样子过去了,人们还是忙完地里忙打场,忙完场里又忙晒麦交公粮。忽一天,东邻小爷外号叫“野狸猫”的,从家中哭着跑了出来,只见那位满脸怒容的长辈姥姥掂根木棍在后面撵着打,一边打,一边骂:“吃嘴猴,你不要脸。点心吃了,你还装孬,弄石头蛋子土圪垃阴褒人,连您外婆您老舅都坑!”别人拦住说,别打啦,才十来岁的孩子,吃块点心搁不住生这么多大的气呀?那年轻的姥姥说,前几天,置买二斤点心让他去照看他外婆,他在半路把点心偷吃一半不说,还把点心匣子里装满石头蛋子土圪垃儿,这不是阴褒人哩?他舅想着揭开让老太太尝尝,谁知道这半匣子石头籽儿,那半匣子土圪垃儿,脏不拉唧,气得他舅上门来啦!你说丢人不丢人,往后叫我咋走娘家哩。</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就见小老爷从打麦场里回来,头上还顶着麦秸和一脖子麦糠,闻言大怒,就把小爷“野狸猫”揪住,一耳光一耳光的扇,嘴里骂道:“扁毛畜生呀,扁毛畜生呀,咋养出来你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货呢。”</p><p class="ql-block"> 我身上的汗腾的一下子冒出来了。怕的要死,和二弟偷偷说几句,都在心里“通通”的敲鼓,只怕舅舅妗子露出只收一匣子点心的事来。那一段时间,我也偷偷的问过小爷,小爷哭丧着脸说:“我真的是忍不住了,老想吃。吃一块,吃一块,煞不住了。吃空了这半匣子,想着装点小石头蛋子充充数。又偷吃那半匣子,装点碎土圪垃儿。谁知道啊,俺舅寻上门来啦!说是跟俺娘断来往呢。”</p><p class="ql-block"> 那些日子里,我和二弟俩个简直就象在刀尖上过哩,出去上学小心翼翼,放学回家赶紧上地干活,拾柴,割草,温顺又听话,让娘好一阵子诧异。说是这俩孩子咋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犟嘴斗架了,比那大花狸猫都听话。</p><p class="ql-block"> 一天又一天,俺兄弟俩偷吃外婆点心的事儿藏得深深的,再无东窗事发,就感激舅舅妗子的宽宥,心里的石头算慢慢的放下了。等长大了,这事儿也实在说不出口来,一想起就有一种负罪感。</p><p class="ql-block"> 外婆去世时,.娘正在危病中,舅舅妗子没让俺们家知晓,就匆匆埋殡了。娘去世时,外婆才刚刚过头“七”,我就再也没见外婆了。如今这事已近六十来年,我把这段刺心的愧疚记下来,也是对亲亲的外婆善良的舅舅、妗子的一种怀念,也是对那段饥荒艰难岁月的片断回想。写到这里,叹了又叹,酸甜苦辣味涌上心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