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得元：国子先生与他的《渐于集》

孙东振

清雍正、乾隆年间，固安出了一位诗人穆得元。他诗写得好，有诗集《渐于集》四卷；做到了国子监学正，诗歌得以较大范围认可。

穆得元雍正八年（1730）生于固安县渠沟村。他自幼聪明过人，喜好读书，“目四行下”。十二三岁即能兴之所至提笔为诗，显露了他在诗歌领域的独特天赋。穆得元孝顺父母友爱兄弟，言语谨慎讲求信用，村里的人都夸赞他。

●因教育教学扬名，诗作遐迩闻名

穆得元十五岁入县学，十九岁食廪饩。廪饩是科举时代国家给学子的膳食补贴。固安县童生考试后，知县陈琮几次三番请他进城阅卷。因为认真细致，公允恰当，陈琮非常满意，给他二十石米作为谢礼，穆得元却推辞了。相继任固安知县的李光理和邹试也都欣赏他的才华，经常邀他到县署做客，并向他索要诗稿。穆得元家境贫苦但坚守本分，从不因熟悉县官而用私事干扰公务。他勤奋学习，不管严寒酷暑从未荒废学业。这使他博通经史子集，旁及地理、医、书法、画法，对于诗歌他更是苦心孤诣。他亲自校对百余种诸家诗集，有疑义之处必定精细核对。在国子监肄业时，他的成绩“屡冠诸生”，修道堂朱公向同事夸奖穆得元：“此无双士也！”穆得元困于场屋，乡试却每每不能考中，了解他实力的都替他感到惋惜。

为养活一家老小，他像其他读书人那样开始了执教生涯，这无意间却开启了他人生的另一扇门。他几乎是个教学天才，“尤善诲人，远近受业者数百人，”一经穆得元点拨，很多学子茅塞顿开，学业大进，不少人还成了闻名遐迩的学者。不少没亲自受教的学子往往也以接近他为荣。

穆得元谦虚谨慎，性情和平，“不炫己长，不揭人短”，他学问渊博，可待人接物态度谦和得像个后学之士。遇到那些家庭贫困的学子他分文不取。

晚年，他作了延庆州训导。延庆生活清苦，穆得元廉洁自持，因材施教，鼓舞奖励，延庆文风蒸蒸日上，门生孙金度等相继登第。延庆六载，大计（上级对官员的考核，三年一次）时给他的评语是：“力健政勤，守坚才裕。”宣化前后两位知府苏、王二公，口北道台索公都推崇看重穆得元，常和他有诗词唱和。

嘉庆六年（辛酉）乡试，穆得元被恩赐举人；七年会试，又被恩赐国子监学正。嘉庆八年正月卒于官署，终年七十四岁。远近官民无不焚香叩奠他；南归时，人们护送灵车到数十里外。

●一如山水田园画卷般优美的《渐于集》

穆得元著有《四书文词赋序传》若干卷，语言精湛切当，诗作直抒胸臆，尤得宋元及清本朝诸大家神髓。因家境贫困未能生前出版，诗稿由家人放在箱子里珍藏了二十余年。穆得元得意门生孝廉崔兰、冯顺害怕这些珍贵文稿年深月久散失，于是共同捐资将其出版。诗集取《荀子·大略》“兰茝稿本，渐于蜜醴”之意命名为《渐于集》，也有人说是借用了“鸿渐于陆”典故，仁智之见难分伯仲。四卷诗集收录穆得元三百余首作品。

穆得元诗歌生活气息浓，不像有些人专事卖弄，拼典故掉书袋佶屈聱牙，而是平白如话，“我手写吾口”，独出心裁。记载之中说他精于画法，没见过他的画作，从题画诗的种类看画作内容大多应该是写意山水花鸟之类，深厚的画学修养让他的诗歌充满画意，很像唐代王维的“诗中有画”。穆得元对色彩格外敏感，描写景物时物象色彩搭配协调。入诗景物取舍剪裁点染得当，找截干净，加上简练到位的语言让人联想起他画作一定是构图精妙惜墨如金。略举数首请诸君赏鉴：

官舍闲吟

丘壑平生志，宦游仍在山。

起居青霭里，出入翠微间。

槐绕官衙绿，花当讲席殷。

课余无别事，门趁夕阳关。

诗作中景物高低错落，有苍翠的大山作背景，气局尤显豁达高远。绕衙的绿槐，讲席上飘落的殷红花瓣，更是如诗如画。虽未写师生含英咀华，却用“课余”一语点出，让人想见氤氲花气之中师生切磋琢磨圣贤箴言警句的盛况，不着痕迹而腹有诗书的那种恬淡与满足跃然纸上。在这种境况之下，哪还需要那些戚戚又济济者的唠叨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早早关闭的门户倒有了“花径不曾缘客扫”那种遗世独立的风姿。

春晚

一岁春将歇，幽斋兴不违。

扫花香上帚，折柳絮沾衣。

静喜莺留久，闲宜客到稀。

有时诗得句，高唱发天机。

心灵上的满足使得平常之举也充满了美好的精神享受。没有对春去也的惆怅，只有沾泥护花的旷达；未嫌那好风凭借力的飘忽，倒爱上那不忍遽去的依依之情。诗人静静享受清脆莺啼中的一分难得静谧，春将歇处兴不违，高声吟唱妙手偶得的诗句，让情绪渐入微茫，最终渲染成一派天籁。

舟行平洋淀口号

轻摇柔橹入平洋，一片虚明潋滟光。

绿树阴重茅屋凸，人家宛在镜中央。

红莲花似出方诸，艇子轻摇入画图。

欸乃声惊凫鹭起，飞飞遥趁半苍芦。

帆影联翩挂夕阳，才过柳岸复菱塘。

游人莫说西湖好，佳景何曾定在杭。

似张岱湖心亭看雪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似柳宗元欸乃一声在青山绿水间任意西东，这是听觉与视觉的盛宴。夕阳挂上杆头平添长河落日的雄浑，绿阴中凸出的房屋又分明是沈周、米万钟山水画的点染。

山村

山村有景定如何，绿凸云鬟几万螺。

马踏花蹊香里度，人穿松树画中过。

峰头点白浮图远，石面皴红古寺多。

况是韶光春正媚，登临恰好是晴和。

山村高低错落的绿树被概括成高低错落的几万绿螺，远望景色，描摹距离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是写意，似是而非，似非又是，又有踏花蹄香彩蝶追绕的工笔勾勒。遥远山头的塔寺抽象成点白，长满老苔的石面是自然妙手的皴擦。满目如画之景，无处不是诗人恬淡自得心性的外化。

春晚雨后晓行口号

春郊雨后画难成，信马腾腾趁晓行。

翠绾柳丝烟穗重，红滋花面露珠莹。

遥遥瑞霭周遭合，淡淡香飔断续生。

更喜插犁今未晚，隔林时有叱牛声。

是庄生化蝶还是蝶化庄周？分披飘摇的柳枝与美人挽起的乌发，红花上晶莹的露珠与处子壮健的肌肤，亦真亦幻让人迷离。既有嗅觉上的淡淡香气，亦不乏树林那边传来吆喝耕牛的人生。大自然活色生香，人世间朝气蓬勃，诗人满眼满耳都充溢着娑婆世界的美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的诗有安慰人的力量，悬诸壁，讽乎口，共鸣于心田。穆得元爱这个世界，赠人玫瑰，诗歌是他豁达世界观的外化，充满慈爱。

贾廷琳的《固安文献志》中引用了二十首穆得元的诗歌，可见对于他作品的认同。

●抗战时期，《渐于集》书版被付之一炬

抗日战争期间，日寇盘踞渠沟镇，烧杀抢掠。一天，穆家两个年轻人回家稍晚，怕岗楼上日军看到惹麻烦就想迅速通过庭院回屋。但是不幸，附近岗楼上的鬼子察觉了。他们开枪射击，可怜无辜青年命丧自家庭院。日军放火焚烧了穆家宅院。收藏在穆家屋舍之中的《渐于集》书版化为灰烬。熟悉当地人文掌故的傅瑞年先生为我讲述这个故事，听罢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