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复得返自然

涛点点

徽州游记之六

最近新冠疫情爆发，囤药囤粮囤口罩，关门闭户封下水道，但仍然全家整楼的变阳。网购不发货，快递送不到，闪送没人接，突然发现网络时代的方便生活让我们更加脆弱。每日的生活依赖着成百上千人共同努力工作的供应链，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杨过杨康们熬过病程慢慢恢复生活秩序，还在“阴间”的人们仍然惴惴不安地等着阳化。尽管阴阳交战，尽管发烧喉痛，内心却比封控清零的时候更踏实，因为希望就在前面，三年的抗疫终将结束！

病毒在不断变异着，适应着与人类共存，而人类主动也好被动也罢，不断变换着策略，最终与病毒共存。正像儒家的“中庸”哲学 -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大自然之手在这一对矛盾间建立并维持着平衡，而人类应该敬畏并顺应自然规律，才能够和谐共存。

每每碰到战乱、灾荒、疫情，总会想到去找一个藏于深山的世外桃源，不问世事，只有田园牧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出了古人心目中的世外桃源： 桃花林后，秘境之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究竟桃花源的原型在什么地方多有争论，我却在陶渊明后人居住的乡间寻到了他的人生哲学 - 不惧新冠樊笼事，守拙复得返自然。

一篇《桃花源记》写出了古人心中的一片纯净

徽州黟县陶村，是陶氏后人的居住地，保留了很多陶氏历史遗迹，但很多古建已经损毁严重。古建当然要修，但简单的修旧如旧只会复原出一个普通的古村落，而陶村的开发者把古建筑“异地搬迁”保护利用，“复原”出一座“守拙园”。不仅恢复古建，还展现了陶渊明的田园生活精神，让人十分喜爱。

“守拙”出自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刚刚辞官回乡，离开污浊官场，亲近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真是满心欢喜。我刚走进守拙园大门，心里还在吐槽门口查验健康码的啰嗦，眼前却突然出现远山碧水，粉墙黛瓦，红叶爬墙，小桥流水。那一刻的舒适，顿时让我感到同款欢喜。

《归园田居》的后面几篇颇有意思，有的说老陶在家种豆，杂草倒比豆苗多，为了除草整了一身露水；有的说偶然见到儿时玩伴的房子，却发现房子已成废墟，砍柴人告诉他那人恐怕已经死了很久；还有的说走路累了一天，在山溪里洗脚，回家喝酒吃鸡，美美睡一觉。种种乡间平常事，娓娓道来。

守拙园里也有田垄菜畦、油盐酱醋、宗祠学堂，敬孔圣、拜祖先，桃花源又不是那九天仙境，怎能少了人间烟火。

生活可以很简单，重要的是自己喜爱的事物，自己珍惜的追求。别人眼里的繁华荣耀，不如自己的笨拙快乐。面临人生的选择，要守的就是这份“拙”。

我寻到一把竹椅，放在湖边，伸长双腿，手迭脑后，用最惬意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看湖水波光粼粼，听鱼儿跳出水面，这时我和五柳先生就差手里的一杯酒了。能坐在这里一边赏景一边胡思乱想，大概就是我的“拙”吧。

守拙不易。作为一个文人的老陶，归隐田园的生活并不容易。农耕的辛苦和挫折，友人的劝说和引荐，生活的困苦和窘迫都是挑战，所以老陶在守拙的时候也需要给自己鼓劲打气 –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我之守拙亦有难处，精神上的，物质上的，最后总得自己克服，而最好的回报，就是此刻。

离陶村不远的碧山古村，被一群和老陶一样喜欢田园生活的人打造成了现代版的文化田园。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这一首《山中问答》，此碧山未必是彼碧山，但桃花流水、别有天地却是相同。

碧山古称黄陂，隋朝的时候曾是歙州的州治所在地。现在完全看不出州治的气质，只剩下安安静静的村庄。

村口的稻田刚刚收割，乱蓬蓬硬硬的像乡下理发师胡乱剪的寸头。一头水牛站在田里回头瞧着我，估计是在告诉我来晚了。

远处的白塔直直的，上下一般粗。那是清乾隆年间修建的云门塔。塔身也是徽派配色，白墙黑瓦，和周围的村舍相合。塔顶有宝珠，尖尖的顶让塔看起来像个避雷针。

村里极安静，但并不是没有人。走在路上每每侧头望向屋舍小院，时常便能看到忙于活计的村民。村民看到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好奇，想来见多了探头探脑的游客。碧山虽然离著名的宏村不远，但一直不是主流的景点。村里的古建筑没有宏村、西递那么完整和宏伟，乡村景色虽美但并不突出。碧山真正吸引我的却是源自城市的闲适和艺术感。

村里居然开着家书店 – 碧山书局。它是南京先锋书店的第八家分店，藏身于汪氏家祠启泰堂。门口的双层门楼雕饰精美，走进去却是书香萦绕。祠堂里沿墙放满书架，古朴的木梁木柱与纸张书籍相得益彰，透出浓浓的文化氛围。难怪CNN把“碧山书局”誉为中国最美的乡村书店。

沿着侧面的窄楼梯上到二层，长长的窄窗形成遮幅银幕，远处的水墨青山和近处的徽派建筑成了布景，仿佛马上要上映古老的徽州故事。

二层的书架都是旧书，兼作阅览室和茶室。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边阅读。读完一篇便抬头看看窗外，风带来远处水塘里鸭子的嘎嘎叫声。就这样读读书，吹吹风。时不时有游人上楼看看，拍拍照，亦不能打扰到我闲适的心情。

直到上来一位长发的女孩，手臂上纹着刺青，也坐在窗边捧着本书看。她点起根雪茄，青色的烟升起，好闻的烟草味道弥漫开来。这幅画面好像城市中慵懒的下午，让我忍不住举起手机留下这个时刻。

碧山书局隔壁是牛圈咖啡馆，斑驳的土墙上嵌放着一排书，现在养牛都这么卷了吗？

一般都知道农村的“供销社”，就是销售日用品和农机具的商店。碧山有家“工销社”，外观和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供销社一模一样，前店后坊，兼营民宿。前面的店里销售黟县百工和日本设计品牌D & Department的生活用品和工艺品。D&D的设计理念在于回收旧物件，再改造设计后重新出售，这与农村的废物利用、勤俭持家传统相符。改造后的物品有了旧物带来的情节和新设计赋予的优雅。

村里还有几家民宿，其中猪栏酒吧在离村子两公里外的稻田边上，是由老油厂改造的。据说门外的稻田以前种油菜花，收获了就直接在老油厂榨油。现在则是满眼的金黄稻穗，和背景的山林彩树一起凝成秋色油画。

民宿的空间挺大，用黄土、原木和砖墙营造了原始的乡村风格。坐在大厅里，周围的标语、用品和摆件把我拉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仿佛听到了大喇叭里播放的革命样板戏，看到了身穿蓝布褂子的生产队员们。

正沉浸在那个疯狂年代的我忽然被一块旧搓衣板惊醒 – 一块搓衣板200块钱！这难道是村支书曾经跪过的搓衣板吗？虽然比我跪用过的搓衣板看着要老一些，也不值这个价啊！

被搓衣板吓跑，另外找了家民宿，是在半山腰的“府基山庄”。这家民宿不像猪栏这么小资，却满满都是徽州的味道 – 背山面水，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彩叶爬墙。坐在房前的美人靠上，捧一杯清茶，看云浪倒影，水鸟鱼虫，如此悠闲半日，却是值得珍藏的记忆。

这里以前曾经是学校，被合并到县城以后就闲下来，后来开发作民宿。本地的学生走了，却有外地的艺术生来此写生。我碰到一群芜湖来的学生，散在碧山村中各处，描画着徽州的田园风景。

风景在路上，风景在身边。守住那份爱美敬美的“拙”，自然不怕它新冠旧冠百般烦恼。

徽州行本来到此结束，但当时北京健康码的弹窗让我不能回京（现在想想很可笑），于是再上黄山，才有了下一篇勇攀险峰、逆流而上、偶捡老头、直播日落的奇妙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