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时节》

孙志祥

赤日炎炎似火烧,慵懒地行走在街头绿荫下,已然汗流浃背,多半渴盼着躲进空调房里享受清凉。然而,忆往昔,去过崇明农场的知青都知道,那年月,七月中旬开始骄阳肆虐的近一个月里,正是农场一年里最为忙碌的“双抢”时节。烈日当空,热浪滚滚,知青们没日没夜地摸爬滚打在无遮无拦的田间地头。 “双抢”,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紧缺,为了提高亩产多打粮,农场大多种的双季稻。这当口,春寒料峭里种植的早稻已稻穗饱满,一片金灿灿,等待收割;晚稻秧田里嫩绿的秧苗,期盼着立秋前移植水田。同一块地,先抢割稻,后抢插秧,力争抢在立秋前。季节催人,刻不容缓。 要开镰了。月光下的宿舍门前磨刀霍霍,伴着阵阵蛙鼓,渲染出几分“双抢”前的紧张气氛。听得老知青介绍,割稻要赶早,稻秆带点露水,开镰才有效率。于是隔天三四点钟,起床的钟声敲响。简单漱洗后,一碗米饭几根咸瓜下肚,穿上厚厚的长袖衣裤,戴上袖套,提着锃亮的镰刀和两头尖的扁担推门而去。 天色破晓,走下田埂,站在金黄的稻田里,大伙一溜儿排开。一个个双脚叉开,弯腰撅屁股,上身略略前倾,左手挽住禾蔸,右手挥舞镰刀,唰唰唰地径直向前。五十公尺宽的田垄,手脚快的,割到田头抹一把汗,坐田埂上稍歇口气,继续打来回。记得刚到连队的头两年,笨手笨脚文绉绉的我,仅半晌功夫便开始拖后,心急慌忙难免划破手脚,却也不敢吱声,抬头望望前面的同伴,赶紧低头奋力追赶,生怕拉得太远。上午八九点钟,头顶上的太阳已是火辣辣的,风裹着燥热,草帽下一张张扭曲的脸,大汗淋淋,浑身湿透。割稻拼得是体力和耐力,长时间的低头弯腰,对自小在城市里长大的知青来说,无疑是严峻的考验。腰酸背痛,口干舌燥,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再湿,渗出一圈圈白渍的盐花。闷热难挡,体力透支,但那时年轻的知青们没有一人偷懒耍花招,个个争先恐后。 午后,稻田里放倒的稻子已捆扎齐整,有的用扁担挑,有的用牛车拉,热火朝天地汇集到打谷场上。晚饭后,打谷场热闹嘈杂,脱粒机的轰鸣声,掺杂着男男女女的吆喝声,一派繁忙景象。滚动的脱粒机前,四五个男知青并排手拽稻秆,飞转的滚筒扬起粒粒稻谷;女知青使劲挥起铁铲,一铲一铲地扬稻、装麻袋,满脸汗水往下淌。晚风吹来,细碎的稻禾沾满脸颊,刺痛了双眼,转而飘进领口和袖管里,浑身刺痒。煎熬着直至半夜,关了脱粒机,一帮男知青赶紧奔到河边,顾不得脱衣跳进河里,大喊痛快。可年轻的我那时根本不曾想过,连队里既没有浴室,热水又限量供给一天仅一暖瓶,那些女知青又是怎样地洗漱洁身?当时也有听得传言,女知青宿舍里夜半时常响起嘤嘤低泣声;然而第二天清晨,哽咽过叹息过的姑娘们,尽管眼眶红肿,依旧一如往常地提着农具下大田。 那厢边,已收割干净的稻田里,正在翻土、犁田、灌水,准备翌日的插秧。拂晓前,随着班长的呼唤,无论昨晚累到几时,或者有多疲乏,一班人全都一骨碌起床,按常规不吃早饭,擦把脸后急急赶到田头。脱去胶鞋,挽起裤腿,赤脚踏入灌了一层水的秧田,两腿下蹲,两手贴着泥土拖曳着拔秧,尽量少带泥土,凑满一大把,扎成秧把子。从城市到乡村,从学校到农场,稚嫩的知青缺乏蹲功,过了个把小时,腿脚发麻,头晕眼花,几乎个个索性一屁股坐在带水的秧田里,腰部以下水淋淋的已湿透。如今回头想想,那时候,男知青倒也无妨,而女知青可就遭受了大罪。当然,所幸也有心细且善良的老班长,个别女知青特殊时期,会被派去棉花地除草。积德的善行,会被人铭记一辈子。 记得还有一段要求坐小凳子拔秧的插曲。拔秧蹲不起,有人提议每人发个小凳子,坐着拔省力。那时,连队里的人际关系还是很纯真的,从人性化的角度考虑,经连队领导讨论后开始试行。殊不知,秧田的泥土松软泥泞,凳子四条腿陷在泥里,拔起来费力误事,影响拔秧速度,试行了半天,最终不了了之。 八九点钟,估计拔够了一天可插的秧苗,一身泥,一身汗,一身水,大伙回连队用早餐,紧接着再返回大田。水汪汪的稻田里,到处是点点嫩绿,那是从秧田挑来满地撒开的秧把子。我也挑过秧担,沉重且淌水的担子,狭窄又湿滑的田埂,打过多少趔趄摔过多少跟斗,已记不清了。开始插秧了,那时连队没有插秧机,全凭知青们长满茧子的双手。手工插秧是很讲究质量的,先用一根长长的尼龙绳,在水田里横向拉直,每隔近十米插一条秧线,犹如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一条条平行线,尔后在秧线间插秧,横竖整齐划一。与割稻相反,插秧是边插边后退,躬身弯腰,两腿分叉往后移,拖出两条浅浅的印痕,左手握着秧把分秧,右手上上下下地插秧,插满一行往后移。插秧讲求技巧,插得过深,不利于秧苗成活;插得过浅,秧苗会漂浮水面,深浅适度刚刚好。脚趟泥水,头顶火球,面向黄土背朝天,泥水裹着汗水,点点洒落水田,直到天色擦黑。整整一天的高强度体力付出,回连队时,个个挺不直身子,一路歪歪斜斜,静悄悄地不愿多说一句话。 <h3><font style="color: rgb(0, 0, 0);"> "双抢"的日子里,知青们与天斗,与地斗,最恼人的,还得与秧蛆、飞虫周旋。先是嗡嗡乱飞的牛虻。运稻或脱粒时,驱之不去的牛虻个大飞速快,被咬一口隆起一大块,又痛又痒。再是秧田里的秧蛆,拔秧或插秧时,赤脚趟在泥水里,可恶的秧蛆悄悄贴上小腿,一旦发现已晚矣,不仅秧蛆喝足了血,腿上的血还会不停地往下淌。尤其令人徒增烦扰的是无处不在嗜血成性的蚊子。大热天,连队宿舍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疲惫了一整天,胡乱吃罢晚饭,草草清洗后迫不及待地钻进蚊帐。三伏酷暑,闷热熬人,疲乏至极倒头便是呼噜声声。可叹的是,有时半夜蚊帐豁开竟然毫无知觉,晨起浑身点点红斑,叫苦不迭。<br /> "双抢"时节,抢时间赶季节,农场宣贯的就像当年流行的歌里唱的,"打翻身仗,种争气田,""一颗粮食一颗炮弹,支援五洲歼敌顽。"而连队则要求,天大热人大干,做到"两个黑隆隆",就是天未亮出工,天黑了收工,两头见黑。二十多天里,一片片稻田收割,一块块水田插秧,田间地头,金灿灿、水汪汪、绿油油,一天一番景色。知青们整天炙烤在烈日下,浸泡在泥水和汗水里,肤色晒得墨黑,肩头脱掉一层皮,吃过的苦楚,流过的血汗,真是欲说还休。立秋过了,"双抢"基本结束时,已是精疲力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知青们真切地领悟这十个大字沉甸甸的分量。<br /> 回首往事,前些天顿生念想,打算顶着酷暑再跑一趟崇明农场,去领受"双抢"的火热场景。可崇明朋友告诉我,时代已翻开新的一页,鉴于双季稻籼米的销路、集约化作业的限制,以及人力成本的制约,现如今双季稻已基本绝迹,也没了"双抢"一说。看来,崇明农场的"双抢",已成为我们这一代知青的绝唱。</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