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值得与作为母亲所焕发的光辉

兰花花

人性总是双面的。大多数人都焕发着闪光的一面，比如善、同情、慈悲，但不排除人性褶皱处时不时潜藏着的阴暗，比如自私、嫉妒、贪婪。所以常说看人看问题要尽量客观全面，不能因为一个人身上存着一部分问题就放大阴暗，抹掉生命中那些金子一样的闪光处。

读《生命册》，起初是因为这个开头：

“我是一粒种子，我把自己移栽进了城市。我要说我是一粒成熟的种子，我的成熟是在12岁之前完成的。我还告诉你，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我有许多老师，家乡的每一颗草都是我的老师。早在12岁之前，我已见识过…….我身上背负着……还有近三千个把不住门儿的有时候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说死的嘴巴，他们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死人的。”

大概因为生于农村，童年和少年长于农村，然后也经历过作者那种把自己柳木楔子一样嵌进城市的懵懂、慌惑，这个开篇一下就拉近了我与作者的距离。我觉得我是懂作者的，懂他“12岁之前的成熟”， 懂他的“背景”，明白他“许多的老师”，熟悉那些“能把活人说死、也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人的嘴巴”。

当然作品中“我”有特殊性，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家乡的父老于他有着活命的恩德。但我觉得，从小滚粘在庄户地里，被草木山风熏染，土尘一样淳厚憨实的品性，已经深深扎根，执着长进血脉，这才是“我”多年后潜意识深处仍然觉着自己需要长成一棵树，为家乡父老植下一片阴凉的源头所在。

这是作品的一个基调，温暖的基调，折射着人性温暖的一面。

作品呈现了后来生活的过程，过程里关联着一个一个鲜活的小人物，穿联着世俗的人情冷暖与人性善恶，反映着时代变迁社会发展对人们价值观的冲击以及人性欲望的拉扯，大概50年历史，各色人物轮番出场，很有看头，不愧茅盾文学获奖作品的实名。

但作品最触动我的，是一个虫一样的小人物。被人们嘲笑、谩骂、辱斗，却从未屈服命运，无论怎样卑微甚至卑贱，身上涌动着的宽慈温润的母爱，从点点滴滴中，从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势不可挡地流溢出来，横扫一切不得不生长出来的卑劣，还有人们贴在她身上的各种标签。

只因为生命的可爱！只因为母亲的伟大！

我觉得这也是作者想要吟诵的一个基调，人性里的爱、隐忍、承载，生命本身的可贵，也是我对虫嫂的全部理解。

一个人的出生你能选择吗？不能。命运给了虫嫂小人国的身材，不足1米3，罗圈腿，小时候跟着走村串户的耍猴杂技团糊口。杂技团收留她不是因为表演有一技之长可以赢得更多观众，而只是因为矬，可以吸引来更多猎奇的眼光以及同情，然后换得钞票。

这里好像跟人性又沾了边儿，但我们且不论别人的善恶，只来看一个体态出奇、靠耍怪卖萌成为人赚钱工具和维持自己生存的小孩，这一天天下来，你说她会学到悟到什么？

我以为，就是把自尊感降到极低，然后获得一种认知，“活着是硬道理，在生存面前，别矫情，若禁不起别人怪啧啧的嗤笑，也只能把自己饿死！”

这自然不是每个人的命运，但虫嫂草芥一样的卑微出生，让她没有一点力量自主选择命运的开始；这也自然不是每个人的活法，但一无所长无能为力的虫嫂又能怎么决定？

而世事常戏谑地把卑劣的遭遇一次又一次叠加给身世卑微的人。小时候的伤才只是一道口子，命运还在继续撕扯中。

虫嫂的出生和成长经历直接注定了后来的际遇，就偏偏巧遇上老拐。老拐后天残疾，可残疾不是病，懒才是病。即使穷到没有衣服穿，那也懒，懒的往前奔挣。

遇上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家境，你说，想要活命，一个先天不足的女人她能怎么地？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新婚）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见村头有一个刺猬，一歪一歪地滚动着，一直到走近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是老拐家的新媳妇，背着一个大草捆……尔后，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时候，大队会计五斗给他看地磅，称出来就有72斤，五斗呀了一声，会有这么多？”

读完人的心整个是酸的，满溢着对这个小小女人的心疼。

也是充满敬重的，是对一个敢于直面艰难、顽强的生命的敬重。

一个小小女人，得需要怎样的勇气和坦然，才能云淡风轻地完成这一切？这份勇敢与坦然，要胜过多少总盯着坚硬拉胯的现实、裹在不良情绪里的矫情！

我揣度，虫嫂的这份从容与力量是她从过往的经历中长出来的，已然遭受的，让她学到了接地气的现实主义人生态度。就这么些状态，就是这些问题，干就完了！

但过往又是双刃剑，必然也让虫嫂长出另外的东西，如前所述，可能会让她的壳子变得坚硬、面子不再重要、尊严感不再那么强烈。这大概也是虫嫂之为“虫嫂”、被人嗤之以鼻百般唾弃的一个很直观的原因吧。

“偷”肯定是不提倡，但我觉得此处也不适宜说“不道德”。想想虫嫂的现实，我觉得需要从道德的制高点上退回来。面对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和饿的咕咕叫的肚子，除了拼命卖力挣工分，虫嫂能想到做到的，大概就只有也只剩去偷了吧。

活着！卑微的人，为了活着，可哪找尊严呢？

偷还不够，还得勤奋偷，换着法儿偷，炉火纯青地偷。

有几个细节，我是被深深触动着的：

一是虫嫂的偷，只剖挖队里集体的庄稼地，这个边界让我觉得卑微的虫嫂是有心的，她是“懂”自尊的。

二是面对生存和境遇，她没有抱怨没有等靠要，小小女儿身，主动把家里现实问题扛起来，让人强烈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坚韧顽强，也由衷生出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敬重。

三是虫嫂卑微的前行是有支撑的。孩子就是她的支撑。小说中好多地方都围绕孩子完成了她的“偷”。比如质保主任罚她摇摇晃晃站到凳子上让她丢人现脸，她说“娃饿”；比如村里开批斗会给她萝卜尖椒披红挂彩，戏谑她，她说“娃饿”；比如到邻村偷枣被枣园老汉欺侮，跌跌撞撞流泪到家，可天亮了背上枣重又出门，她得到镇上把枣卖了给娃换作业本钱；比如有一次村长老姑父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拐家，能不能改改”，她面有难色，“娃饿”……

“娃饿”，大概是深埋在她的骨缝里、埋在她血液中、埋在她心底处最揪心最紧迫最不能回避死要扛起的问题，孩子要长大，她虫嫂就得想办法去剖挖！

此时此刻，你流泪了吗？

我流了。这个世界上，大概再没有这样的情感让人心存温暖，让人充满力量，让人无所畏惧！

网上有个很火的母女俩对话视频，我想借用到这儿来向这一股爱的暖流致敬，也向卑微的虫嫂表达敬意：

唯有你在，我才是妈妈；唯有你在，我才是孩子。人间没有天使，所以才有了妈妈；人间没有精灵，所以才有孩子。只有宝贝包容我的脾气，只有妈妈包容我的任性。宝贝是我一生的软肋，妈妈是我一生的铠甲。

作者也一定是向虫嫂致敬的，尽管作品中设计了很多人骂虫嫂、唾弃虫嫂。人性吧，人性这东西，允许它呈现不同的面相。但我们总是要在人性中挖掘善的一面、美的一面，暖的一面的，只要我们能够发现那些熠熠闪烁的温暖，便足以寄慰、安抚我们生命中的困顿，让人在坚硬的生活中鼓起底气，长出力量，心向明媚，勇往直前。

最后还是想反复回味一下作者的寄予，满满的爱、敬，以及虫嫂反哺人的力量，像一颗颗掩不掉光辉的黑珍珠，被作者妥帖地安放在文字中，让人读到最后，终于，气顺了，心也安了。

“夜晚就像是虫嫂的节日，一到晚上，她就异常的兴奋。她那小小的身量掩在夜幕里……有人说她真是土命，连土地爷都佑他。那无边的褐土地，就是它的衣裳，连那些草虫杂壳子都会给她以庇护，只要一进地里，眨眼就不见了。在田野里，虫嫂就是一个魔，一个具有神性的偷。她在田野里如鱼得水，青纱帐给了她充分的庇护……...…"

2022.冬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