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叩昆仑

廖超杰14896302

　　识得此地名，年头颇久远。

生产队贫协组长创家三祖公去五塘公社参加一个县级贫协工作会议，回来后对老一辈人说起会后专程赴了一趟九塘，而后徒步登临了昆仑关旧战场，看到所有纪念设施均皆"健在"，整个儿幸免于数年前恣意妄为的红卫兵之手，于是心得安然——创家三祖公既是抗战老兵，自有对那段岁月的深刻感怀，否则，他不会专赴九塘公社昆仑关旧战场，这小绕一圈，虽则所费仅两三元，也算一笔不菲的开销了，在当年。

也就那个年头，好奇心尚属旺盛的我，对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之交发生在这儿的那场轰然战事绝对一无所知。

体质孱弱的我不时回城将养，因而常与我的小学恩师振衍先生漫步于深夜的邕城街头，唯其夜已深沉，四里悄然，才有了一些另类的话题，夹带了一些同样另类的思维，当然也展现了一些另类的过了好些年岁的社会生活画面，而引出这些的，是振衍老师给我绘声绘声复述的好几部很老很老的外国电影故事，其中便有《魂断蓝桥》和《紧急下潜》两部我还稍稍记得片名，内容当然是几近茫然了。在八亿人民八部戏的年代，这些故事曾经有如开启了一道小小的门，很对我的胃口，那战争的话题——两部影片皆以军人爱情贯穿，但当年的我确实是未解风情，不提。

话题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华夏大地的抗战，虽则轰烈而且神圣，但于我，乃至我的数 以亿计的同龄及以下者，当年的认知除了平型关之外，就是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烈火金刚之类了。而在这一夜，因为我一个极其偶然兼无心的提问，振衍老师即不假思索地涌出了一长串"会战"概念，今人应该耳熟能详的，比如淞沪会战(振衍老师还说当年的宣传口号是为“保卫大上海”、徐州会战(含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保卫大武汉)以及若干次长沙会战什么的，如此等等，再往近了说，就是桂南会战了，还提到了昆仑关。这昆仑关能有多远？不就是家门口的事儿吗？

哦——

可我当年还是对那个被历史赋予了浓墨重彩的昆仑关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与贫协组长创家三祖公专程绕道一圈的地处九塘一带的那个地名重叠了，日后认知，那不是重叠，而是绝对的统一！

这类话题一经打开，我便从振衍老师那儿听到了好些兵团级以上的抗战故事，也难怪，作为桂省人，振衍老师的少年有过不算短暂的安徽、南京等地的经历，他父亲，如今的省级政协文史专员，当年作为桂系军人之一员，那段岁月也算于国于民有所贡献吧。

但是，在当年，同一县属的大塘（我下乡务农所在地）和九塘(昆仑关旧战场所在地)，似乎不无遥远，在人员流动极度滞纳的年代，有如咫尺天涯。

数年后，我辗转到有铁路交通枢纽之称的黎塘就业，凡有例行探亲而往返于邕黎之间，几乎全然乘搭火车，那线路，就避开了邕（宁）宾（阳）两县交界的昆仑关。

难得有次搭了挚友农庄的顺风载重货车自黎返邕，一路话题投机不说，车过思陇，将进入邕宾交界人车稀少的崇山峻岭，驻车小解，事毕，农庄说了声你来玩玩，便将方向盘交给我，于是修车工兼略懂驾技却无驾照的我便将一辆满载钻探设备的解放CA一10B型大卡开上了路，自北而南，九塘以降而八塘、七塘……直至五塘才歇了手。尽管无证初驾满载大货上路时带来了极度的专注，随着三级公路的蜿蜒起伏，我还是意识到这回是逾越了一段险隘，一道名关，其间除了瞥得一眼镌有"昆仑古道"石制牌坊，是错过了拾阶而上瞻仰抗日旧战场及纪念碑亭的机会，也算憾事一桩——我自认确立抗战情怀，要大大早于我的多数同龄人，因为我曾有幸得振衍老师的“教诲”。

这"教诲"，确实来自课外，振衍老师是我母亲的同事，我数年前的小学数学老师，一位真真实实的屈才到小学从教的前国军的将门之子。

光阴荏苒。

又忆起，回归邕城就业谋生之后，某次随司机大佬至来宾某地救济抛锚车辆，使命既已完成，返程时又路过昆仑关之侧，这次是涎下脸皮恳求了司机大佬，司机大佬便驻了车，特意交代了声：“喇喇声，快上快落，快去快回！”于是，穿过门坊，拾阶而上，便见识了倚天的剑碑，见识了勒石记叙惨烈战事的碑亭，在一片与莽莽山林同在而更显得肃穆的纪念场所，想见了当年桂南会战核心战场的枪炮轰鸣硝烟滚滚和鲜血飞溅……固然，除了有如倚天长剑般的纪念碑塔和杜聿明将军撰写的历历铭文，以及刻有长到几乎无尽头以至难以卒读的阵亡者名单的连排的大碑，其余的，和当年极其轰烈的战火一道，俱往矣。

要说稍稍牵动了这静穆的场所的，是一对样貌异于桂人的男女，我估摸当属夫妻，且是拮据的农家一类，先是蹲在直刺苍穹的主碑之下，依次摆上一些馒头，插上数柱焚香，杯盏和筷子也摆齐了，斟了酒，烧了纸，便双双跪下，口中喃喃有词的同时，齐齐磕了三个头。从隐隐听出祝颂亡者安息的言语中，我听出了川蜀乡音，而川蜀一带，当是那位国军第五军的牺牲者的籍贯无疑了——我，一个出差途中稍带踅攀陡阶瞻仰旧战场的过客，在这一刻，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而此时的祭拜者，三十上下的一对，至少其中的一个，必是当年的捐躯者的孙辈后人无疑了。

就这么想着，就觉得不论是当年的捐躯者即受祭人，还是眼前的祭拜者，都能令我长久的感动，啊，这一对来自远方的拮据的农人。

不是吗？我们总应将当年的捐躯者归入忠勇于国的一类，那么将眼前的祭奠者归入哪一类呢？一时措辞阻滞，但总归是与数典忘祖截然相反的一类吧，必须的！

事后将此次所见述与振衍老师，老师亦一时呈现动容之态。

时光荏苒，再度登临古关昆仑，已是奔七之龄。

好在体魄尚称康健，自驾而为，自由度大至无限，乘着秋值的清风朗日，一时悟到，哦，如果将桂南会战的发生当作一个节点，再将眼前的登临也当作一个节点，那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差路过时从司机大佬那儿嗟来的有如弹指一挥间的"喇喇声"的一小段，则大致居于这两个节点之中点，再一屈指，浴血昆仑的苦战，尔来竟也八十有余年了。

一时估摸着，当年的贫协组长创家三祖公谢世当在卅年以上，而上世纪八十年代移居澳门的恩师振衍先生，若还在世，也当是八十有四——耄耋之龄了不是？

啊，这岁月……

而这次登临所见，值此信息时代，本已无须赘述，只是这一战役遗址既已辟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便被冠以了一长溜儿头衔：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海峡两岸交流基地、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教育基地、国家级抗战纪念遗址、国家国防教育示范基地、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港澳青少年游学基地、中国华侨国际文化交流基地、广西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广西统一战线传统教育基地、广西文化产业示范基地……等等，等等。

有了以上种种，兼之媒体火力稍开，所有到此一游乃至N游之人，走好自己的路径，赏尽眼前的风景，再从中品一些历史的韵味，强化一些家国情怀，再打內心为这片安葬了当年的捐躯者的土地酹其一杯心酿，则当无愧于天地岁月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