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树和老屋</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村上有不少老树,最多的是小叶杨,一到夏天,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的响,叶子稠得浓荫遮住日头,成了歇凉的好去处。老皂角树上,浑身长得都是树刺,不小心就被扎流血了,上面结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皂荚,长熟了多被女人们摘下来捶洗衣裳被褥。村上榆树也多,洋槐也多,春上天的榆钱开了,槐花开了,老远就闻见花香,还是花苞时,人们也不等了,利索的攀上老树杈子,用杆子绑上镰刀折那花枝,甚至连同叶子都被捋的精光,蒸菜吃,熬树叶汤喝。河堤外还有不少柳树,说是做案板的上等料,隔两年伐几棵,被王家木匠做菜墩子,卖给城里饭店能卖个好价钱。庙会上打听买案板,一准是王木匠的手艺。家门口的石碾旁有两棵老槐,说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国树,弯腰弓脊的,结满了槐豆荚,秋天被人们摘下来泡茶喝,说是还可入药,就采采卖给药铺了。</p><p class="ql-block"> 最高大的老树是王家坟的几棵老柏树,树干高且粗大,有两搂也抱不住,可是有些老年头了。外村人瞄了好多年,想买下伐了,做“老屋”,都被王家人拒绝了。堤外还有几棵楸树,春上天开着那球形的花蕾,也是老年头了。还有几家院子里长有那一搂抱的桐树,开着喇叭形的花。一到春末夏初,这东一棵西一棵南一片北一片的树荫就把房屋给罩严了。远看村子,象是树林,看见了升起来的炊烟,听见了鸡鸣狗叫,你才知道,这原来是个村庄呢。</p><p class="ql-block"> 后来,顶不住饿的王家,把坟里的老柏树卖了,堤外的楸树也都被村民卖吃了。那最高大威武的大杨树也被杀了,只剩下竹园里那一片绿。从地里就远远露出了那一间间的草庐,土墙瓦屋和灶火棚子,三二里外看见冒出的袅袅炊烟,就能断定是某某家开火做饭了,就想着人家不知做的啥好吃哩,直往嘴里咽唾沫。老人说,人活着就是为着穿衣吃饭。死了也就死了。人死如灯灭,腿一伸就往那边厢去了。过过鬼门关,走走黄泉路,奈何桥边喝一碗孟婆汤,前世的事情就啥也记不住了。闫王爷搬过那生死簿看看,没做过孽的还托生在普通人家,孝顺父母的做过修桥补路积过荫功的善人下辈子被托生在富贵人家。做恶不孝之人要么打入十八层地狱,要么托生成猪狗。他们不管吃啥,只要能打发着肚子续上命就行。</p><p class="ql-block"> 春夏秋冬,穿单换棉,人们糊里糊涂的就过去了。生老病死,人们也没什么挂念,说是该死了,该死球朝上。生个孩子,村上的接生婆老是深更半夜的被叫起来,备上剪刀,烧一锅水煮煮,就下手剪那脐带。有的婴儿四天头上或六天头上死了,说是“四六”风。七天头上死的,说是七(脐)风,没他的命,也不知道那是感染上了破伤风。院子门前撒上三圈白石灰道道,小被子一包捆上杆草就在夜里扔出去了。长大长不大,全凭命。到五十多岁时,人就算老了,那腰就弯了下来,眼花了,看啥都不清楚了。耳聋了,就得对着耳朵大声吼。牙掉了,吃饭就在嘴里捂揉,左捂揉右捂揉,小口小口的往喉咙里咽。腿脚不灵便了,拄根竹杆或是木棍,哼呀嗨呀,那田地里活算是干不成了。在家里能略略扫扫,看个鸡鸭猪鹅,也不算是吃闲饭人。</p><p class="ql-block"> 人活到这时候,就催着儿女们给他(她)准备“老屋”。闲了,就絮絮叨叨的催,催的儿女一脸的不耐烦。要不,就踅到木匠铺子打听,问问王木匠,孩子们来了木有?“老屋”给定了木有?给打的啥木料?三天两头往木匠铺子里走。</p><p class="ql-block"> 手头有俩钱的人家就去给家里老人准备打货,穷苦的人没办法,老人一咽气,也有用梁洼烧的两条大陶缸一对口就装进去,权做棺材,埋了。连大缸也置买不起的,也有用一领席裹着打发进墓坑里,送老衣还是那身撅头小棉袄大腰老棉裤。上年纪人就怕了,说是虫吃蛇咬穿山甲拱,得多难受啊。</p><p class="ql-block"> 日子好一点了,这老人一过六十岁,就惦记着他那“老屋”了。说是眼花了,看不见了,耳聋了,听不见了。牙掉了,啥好东西也咬不动了。腿脚不灵便了,一拐一拐,还要人搀扶。瘫到床上,受罪,还让儿女们受累。人老不主贵了,谁也得走这条黄泉路,谁老谁活该。</p><p class="ql-block"> 死了也就死了,埋在地下,也得有个老屋住。日子好过一点点儿,六十岁的老人就心心念念的想他那“老屋”,隔三差五要往王木匠家铺子里转悠。</p><p class="ql-block"> 当地人称棺材是“老屋”,也有称做“货”的,或说是“木头”。王木匠那棺材生意做的多了去了,本村那年也得死上十来口子,四周几个小村也是上门来定他的货。儿女耐不住老人唠叨就早早的给老人准备“老屋”,所以木匠铺子的生意,除修房盖屋做梁架、门窗,修个农具啥的,大活接的就是棺材。老人们催问的是“老屋”啥时候能做好,让俺看看?儿女们催问的给俺老头或老娘打的“货”,啥时候能让老爹老娘过过眼?</p><p class="ql-block"> 这王木匠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有人上门定货,就看人下菜碟,一一介绍说:“柏木料的,四独,加上前后档,用西山里漆树上的山漆,裹上一层生白布,漆一遍。再裹上一层生白布,再漆上一遍。如此三四层,那这“货”就老值钱了。柏木耐沤,山漆不吃土,能在地里头顶个三五百年。楸木也不赖,也是瓷实的好材。这些树材,老稀少了,象找白头小雀虫一样。咱自己庄子老树伐一棵少一棵,适应做“货”的料早没有了,就是四处费气巴力的找到了,那也是贵的没谱,我看您家也打不起。打我从老爷子手里学会木匠,接这种活快四十年了,也就有三五起这种柏木楸木活,那可是原先有钱人家象王某某家,陈某某家,老吉子家才能打得起。”</p><p class="ql-block"> 来人便说,咱一个村里的乡邻,家里境况你也知道,你给盘算盘算用啥料?王木匠悠悠的说:“就你家里这事,还是用桐木板材吧,用四独贵一点。咱这儿大树也杀完了,汝河边还有,去那边打听打听,有人专做这生意,囤的有板材。四独使不起,凑上三几块板子榫卯拼接也行。要是手头有钱,前后用柏木档,是防这穿山甲拱进去,吃尸首。老人们心里头都明白这事,想这柏木档,想的很着哩。用上这柏木档,他心里就安生。”</p><p class="ql-block"> 除了麦秋大忙两季,王家木匠铺就没闲过。隔个半月二十天,就有油漆好的棺材抬出来了。那“老屋”漆得起明发亮,前宽后窄,前高后低,前档上的大“福”字,格外亮眼。这接货的儿女见老人家笑嘎嘎,美得眼睛里放光,也就把心放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弄回家里,就要找个闲屋子或牛屋棚里放,老人不依,就要逼着儿女放在他住的小屋床头。还要逼着挂上布里子,非要躺里面试试睡一会儿,有时半天不见人,在老屋里睡着了。然后呢,就是捣着拐杖出去,东一家西一邻的去串门,说是儿女孩子们孝顺,这“老屋”做的真好,下辈子再不受风雨苦了,能安安生生在里头睡个好觉了。</p><p class="ql-block"> 上高小那年,我见过王家最为隆重的葬礼,折腾了整整好了几天。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是传说中的闫王爷点册子收老人的时候。那天,西北风“呜呜”叫了一夜,午后,王家过道里开始有了唢呐声,那一声声悲哀凄凉的唢呐,被风带过来带过去,村人们便知道这七十多岁的王家老头下世了。死人可是悲哀的事情。是老爹老娘死了,那儿女们哭的就厉害些,“支客”一声喝道:“止哀!送客!”儿子起身谢礼,送出门外。儿媳们也坐草,灵前添个灯,烧个纸,也装模作样的哭,或者是干嚎几声,毕竟不是亲生,那骨肉亲情就淡了不少。要是中年早逝的儿,母亲哭的死去活来,一口一个“儿呀!我娇娇的儿呀!”那悲痛比从她身上割块肉都痛彻心扉。要是媳妇死了,儿子尚小,不知所以然,哭的自然是娘家人了。起灵时,全村人帮忙的帮忙,看热闹的看热闹,这王家过道塞得就过不去灵柩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装殓好的棺木绳捆索绑从屋里折腾到院里,折腾了一支烟功夫,才放到了街上的大抬杠上。</p><p class="ql-block"> “支客”从护斗里撒起纸钱,那白纸钱就随风漫天的飞,千字头的鞭炮“噼哩啪啦”响,一声喊起灵了,唢呐就“呜呜咽咽”的吹,柳树枝上缀着的白绣球白纸条子叫“招魂幡”,就被孙子辈扛着,孝孒在灵前手端钻了无数眼子的老盆,十几个小伙儿一声吼道“上肩”,送葬的队伍就哭哭啼啼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我奶奶挤在人群里看,就眼气人家那“老屋”做的真好,也想叫父亲早早给她准备。父亲给娘商量说,生他时没几年,爷爷就死了,他还小,也不知道弄的是啥“老屋”,没尽孝,这次就随娘的心愿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约了比他小三个月的九爷,拉辆架子车,跑了二百里外的西山木札岭,买的上好泡桐木板材,还有四块柏木档,路上来回走了四五天,才风尘仆仆的回到家。奶奶听父亲说,这材值一百多块钱。又是心疼,一边又是高兴。奶奶就说,闲了就叫木匠铺子把“老屋”做了吧?父亲说,娘呀,您还六十不到,身体硬朗着哩,做恁早弄啥哩。再说咱就这三间房,也沒地方搁呀。于是,就把板材棚到房梁上面了。我从小和奶奶睡一个床,就是奶奶搬走独个过日子,我也是晚上撵过去陪她,打扰她老人家十二三年。有时,替奶奶担点儿水,取个家什儿,买个药什么的,夜里听她啍曲儿、讲故事,看她纺花,还老是把床尿的湿漉漉的,奶奶老说我是龙王爷托生的,好发大水。我和奶奶感情是很深的。有时,奶奶回家抬头看看她梦想中的“老屋”,脸上就笑盈盈的。给我说,她养活父亲半辈子了,父亲就算是给她办了这一条好事。</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的也快,十二三岁搬回家住,眨眨眼间我高中就毕业了。那年夏天,从下午开始,下了一夜暴雨,天黑前我从商酒务供销社回来,半路被淋成了落汤鸡。谁知早上下灶,奶奶跌了一跤,就起不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哭着喊娘,娘找叔伯哥们就用架子车棚权做担架,把奶奶送入镇上的卫生院。用过药后,奶奶醒了,医生说奶奶是高血压脑出血了,只能用活血化瘀的方子,偏瘫是一定了。奶奶嘴里“呜呜啦啦”说不清楚,见我父亲来了,指指这个,又指指地下。父亲听明白了,她还是在惦记她那个“老屋”。</p><p class="ql-block"> 等半个多月奶奶出院回家,那黑漆发亮的“老屋”就放在我平常睡觉的床上,奶奶看了看,用能动的那只手抚摸了好大一会儿,脸上有了笑意,便跟着姑姑住闺女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过罢春节,我家动工盖房,娘的脸色开始蜡黄。她支撑着把房子盖好后就着床了,吃了不少中药西药,不见轻。后到县医院一化验,那事态就严重的厉害。辗转三四个医院,以再障贫血而不治去世,前后也就三个多月。</p><p class="ql-block"> 母亲才52岁,她的突然去世,让父亲措手不及,奶奶的“老屋”就只好让母亲住上了。那一年是父亲最为艰难的一年,也是我感到天塌地陷的一年,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岁月。盖房花光了父亲所有积蓄。奶奶和母亲的治疗又蹋下一屁股债务,好歹父亲人缘还算不错,东挪西借,欠了公家工友们2000多块。村上的乡亲们一分钱是也借不到的,都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奶奶的“老屋”就让父亲发愁了。</p><p class="ql-block"> 葬罢母亲的几个“七”里,我和弟弟天天要到坟上哭上一场。有时说不定夜里或白天中午睡一会儿,就会梦上母亲,然后又大哭一场。人总是要过日子,在你心中再爱再亲的人,这心中的悲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淡下去,但一想起来了,那痛就占满脑海,忍不住要落泪了。见到奶奶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听她“呜呜啦啦”的声音,禁不住泪水,她也陪着放了悲声。</p><p class="ql-block"> 我才二十岁,生瓜蛋子的年龄,那心里是半点儿主意也没有。就对父亲说,奶奶的“老屋”咋办哩?父亲一副愁容说,正想办法哩。</p><p class="ql-block"> 不几日,父亲从水泥厂拉回来好大一轱辘子桦木。那桦木是厂里从东北采购的,树心已腐朽了,用手抠一把,就落下来一块木头。王木匠看看,咂咂嘴说,只能把周围四五指厚的板子锯开用了。父亲也没钱请木匠铺加工,在当街竖起大锯,也就我、二弟与父亲爷仨个你来我往的拉起来了大锯。后来,王木匠也跑来帮忙,五六天时间才勉强凑合成一副棺木。我想,奶奶的命真苦,这副“老屋”怕是全村最差的“老屋”了。</p><p class="ql-block"> 三个月后,奶奶就用这副“老屋”下葬入土了,我早已哭得没了眼泪。在坟上,我看着棺木徐徐下到墓坑里,就想着,奶奶闭眼时肯定心里记着那副早已打好的“老屋”,不会知道给她准备的“老屋”早被她的儿媳妇睡进去了。</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俺家的坟地经常被我光顾,心中的悲哀是奶奶的“老屋”。过了十几年,便见奶奶的坟头有点塌陷,还有几个虫蛇钻的小洞,心里就悲伤,唏嘘不已,感慨不已。我又想,人死如灯灭,她在地下能感知到屋顶塌了,漏雨漏天了?一边又想多给奶奶烧点儿纸,送点金箔银箔,把冥币成千上万的烧过去,让她老人家雇个人工,好好修修这“老屋”,不能让她凄凄惶惶的怕露天露雨了。</p><p class="ql-block"> 远了,回头望,只看见坟边那棵小树在迎风摇着。若干年后,它长成大树,长成老树,会不会也成为老屋的料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