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删节版存稿-梦少年(三)

安隐之地

<p class="ql-block">【未删节版存稿·2018年1月记】</p><p class="ql-block"> 梦少年</p><p class="ql-block"> 夏官营兰空大院记忆(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辈,绕不过的一座座山。</p><p class="ql-block">大概是在1975年吧,部队一架运输机撞山失事,地点就在夏官营火车站以西荒山的半山腰,机上的军人全部牺牲。</p><p class="ql-block">我们跑到火车站去看失事现场,远远望去,撞碎的机身斜铺在一处山坡上,折断的银色机翼被阳光一照,闪出了刺目的光亮。</p><p class="ql-block">少年第一次亲眼所见,知道了牺牲意味着什么。</p><p class="ql-block">我们是在军号声中长大的。</p><p class="ql-block">一年四季,大院儿除星期天外,每天早起大喇叭里放的是起床号,接着是出操集合号,以后是上班号、下班号,晚上还有熄灯号。</p><p class="ql-block">最难忘的还是冬天里的起床号,每天一大早,外面黑咕隆咚,满天的繁星都像冻在夜空中晶莹的冰凌。这时候,礼堂顶上的大喇叭就开始有了响动,先是电唱机的唱针划过黑胶唱片发出的嘶嘶响声,然后,缓慢而又有些小心翼翼的起床号声响起来,搅醒了大伙的美梦,各家的灯陆续亮起来。五分钟后,集合号声急促地响起。</p><p class="ql-block">不一会,机关干部和连队的出操队伍就各自集合,有的队伍在大操场出操练队列,有的队伍围着大院儿开始跑步。我们那时腿上绑个小沙袋,学着大人的样,也经常起五更练身体。</p><p class="ql-block">上课时,老师出了作文题目:记一件难忘的事,我在作文中就写了寒冬出操的情景。“军号响起,天还黑着。这时,大楼里一盏灯亮了,两盏灯亮了,三盏灯亮了,四盏灯亮了……”少年的我,颇为得意,以为这一排比写出了军营枕戈待旦的气势。语文老师在此处划了一道波浪线,只冷冷批了两个字:罗嗦!</p><p class="ql-block">那时,一个月中总有一二个周末,几位家在大院的飞行出身的干部会陆陆续续被北京吉普送回家,他们穿着皮飞行服,腰间挎着56式手枪,飞行靴踏过门前的水泥板路咔咔作响。</p><p class="ql-block">住在我们隔壁楼的一位叔叔是离机关最近的歼击航空兵师的飞行师长,他曾送给我们家一架歼-6飞机模型,模型为木制,涂了银粉,机头有针粗的空速管,带副油箱,起落架可活动,精致之极,让我们那帮小朋友眼馋了许久。</p><p class="ql-block">许多关于我们院那些飞行员干部的战斗故事大多是那时听说的。</p><p class="ql-block">住我们家边上的那位飞行师长就是当年抗美援朝的空战英雄,击落过4架敌机。据说有一次在空战中打光的炮弹,美机在后面追他,他驾机超低空潇洒地从一座大桥的桥洞穿了过去,尾随的美机却一头栽在了地上。</p><p class="ql-block">还有一位瘦小精干的轰炸机飞行员军级干部,参加过一江山岛夺岛战役的空中支援作战,有关他的传奇是他驾机炸沉国民党军舰的事儿,说是有一枚炸弹居然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接钻进了敌舰的大烟囱里。</p><p class="ql-block">我听过一位抗美援朝时期做保伞员的阿姨讲当时空战的惨烈,志愿军空军飞行员驾驶受伤的飞机摇摇晃晃飞到机场上空,耗尽了油料再也落不下来了。跳伞,但伞却未能打开,伞包回收后交到保伞室她的手上。当时米格飞机的跳伞救生装置设计有问题,一些志愿军空军飞行员只是因为那一点设计缺陷而未能生还。 </p><p class="ql-block">她对我说,他们那么年轻,那么年轻,我抱着伞包哭呵哭。</p><p class="ql-block">柔柔的声音,深深的叹息。</p><p class="ql-block">另一位轰炸大和岛敌情报机构的志愿军空军轰炸机大队长的长辈,后来也在我们大院生活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次空中进攻战役,志愿军空军派出9架杜-2轰炸机对大和岛进行轰炸。轰炸机刚飞过鸭绿江口就遭到三十多架敌机的伏击,突袭变成了强行轰炸。第一个回合下来,两架轰炸机就被击落。前面的飞机掉了下去,后面的就加速补上空缺,轰炸机的队形越缩越密。16架护航的拉-11飞机此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阻拦着从各个方向扑向轰炸机的F-86,尽力将敌机赶到距轰炸机1000米以外的地方展开格斗。此役,我方有4架杜-2、3架拉-11被击落,15名空勤人员牺牲。</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孩子,因为生长在空军的部队大院,最直接的崇拜目标当然首先是那些战斗机飞行员,我们这帮孩子都爱穿空军人穿的蓝裤子、绿上衣,这标识着我们与空军的关联,而当时在许多老百姓看来,好像空军人都是开飞机的。</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们的大部分父辈们,虽然并非是飞行员出身,但却大多是当年的老红军、老八路,都是些各个战争时期骑马挎枪闯天下的硬汉子、真英雄。</p><p class="ql-block">在拼杀的那些年代,尽管他们也可能走过麦城,负过伤,身心疲惫,但他们从未丧失过作为军人的尊严。对,是尊严,这也是他们对自己的子女大多要求极严的原因吧。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孩子,如果是因为一些微小的缘由而心生怯懦,或是失去规矩调皮闯祸,都是不可谅的事情。因此,我们也常能听到在某些时候,会从某家传出他们暴怒训斥孩子的叫骂,也见过追着孩子打的场面。</p><p class="ql-block">而我们这些孩子,时常也会悄悄向伙伴讲一些谁爸打过什么仗、谁爸负过几次伤的故事。在这样一个大院,也许,只有打仗的故事最能吸引我们凑堆。而当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并非虚构传说,就在我们大院中,就是我们中间哪个哥们儿的爸时,我们似乎也就真的能走进那样的战斗生活了。</p><p class="ql-block">从战火中拼杀过来的那些父辈们,在他们各家保留的老旧樟木箱子里,大多存放着几枚勋章奖章,那多半是秘不示人的。他们将激情燃烧的岁月,将敢打敢拼舍生忘死的经历默默地珍藏。在和平年代里,他们平静而朴素地生活在我们中间,平易得让你感到他们和我们一样的平凡,但他们曾有过如此的辉煌,生命中迸发过非凡的光彩,足以使他们的一生骄傲地生活。</p><p class="ql-block">那时,作为孩子的我,时常会出神地想象着那种战斗。与日本兵拼刺刀时,白刃相击时发出的刺耳声响;机枪打红了枪管时吐出的火舌;沉重的天空,抱着赴死决心的轰炸机群,一路抗御挣脱着大批敌机的扑咬围追,一直向前飞去……</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我渐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象那些父辈们战斗的画面,因为我的生命可以由此真切地触摸到了一个个有棱有角有体温有气息的灵魂,并为此震颤,为此扼腕。我是在最高形式上,找到了自己精神深处向往心仪的对应物。甚至,我会因为这些画面的验证,不再羞于谈论有关崇高、壮烈、忠诚、英雄的话题,有这些画面做背景,我不会孤独。</p><p class="ql-block">他们,我们的父辈们,是我们这些孩子一生中,永远也绕不过的一座座山。 </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军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家家都会留存下本记录父辈军人生涯的相簿。我们着迷于父辈的这些老照片,因为那就是一段段骑马挎枪闯天下的传奇。</p><p class="ql-block">当年父亲高兴时,就会从家中平时锁着的柜子时,拿出那把配发的五四式手枪,将油布铺在床上,教我如何拆枪擦枪。我将弹匣里压着的七发黄澄澄的子弹一一退出来,摆在床上,又板下机头,举枪对着窗外,瞄准轻扣板机击发。我至今不能忘记枪油散发出的奇特味道,一种特男人的味儿。</p><p class="ql-block">男人的启蒙,以锐器为开光之神,在那时的大院生活中,那是父一辈、子一辈的默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