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生们

启明星

我从新乡市第十中学领导岗位上退休离开学校，至今己有二十余载之久。人生苦短，转瞬间己是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眼花键忘。虽然对近期的事常常忘却，但对遥远的往事却历历 在目。

高干子弟

1957.9我从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北京55中学工作，先后担任数学教师、数学教研组副组长以及共青团教工支部书记。

北京55中地处东城区东直门外较偏远的地方，学校的东边就是大片的庄稼地，因此当时学校的生源大部分来至城乡结合部贫民的孩子们。后耒随着北京市区的迅猛发展，55中学附近先后建起了工人体育场、三里屯小区、农展馆以及大使馆区，这里才繁华起来。因学校距使馆区较近，有许多外国的孩子们来校学习。

记得在“反右”后期，55中学又陸续进来一些中央高级干部的子弟，这使 我们大为诧异。后来我们才了解到“反右”前，中央首长的子女，都设有专属的幼儿园及中小学，师资及设施非常好。“反右〞后期，毛主席认为这是特权，号召高干子女到群众中去，和人民打成一片。於是就出现了高干子女纷纷到普通中小学就读的情况。这是毛主席高瞻远瞩，防止高干子女特权、腐败、脱离人民的英明措施。

后耒我担任了某班的班主任，班上来了两位新同学，他们叫尤志丰和钱加伦。两人衣着朴素，依稀记得钱加伦同学的裤子上还有一个小补丁。他们活泼快乐，很快就和同学们说说笑笑打成一片。在教学过程中，我发现这两位学生悟性极高，品学兼优。

新学期的开始，校长李洁吾(民主人士)布置任务，让各班利用星期日召开家长会，於是我忙里忙外准备接待家长们。我班召开的家长会上，来了许多城市贫民，他们互相打着招呼，有的吸着自制的卷烟，有的妇女还顺便带着针线活。这时进来一位穿呢子軍大衣的军人，向我点头示意，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位置坐下耒，这时我感到这位军人的气度非凡。家长会上我介绍了55中的概况以及本班学生们的生活、学习情况，並带领家长们参观学校的实验室、图书馆及食堂等教学设施。家长会后，这位军人向我介绍了自己是钱加伦同学的父亲，经常出差在外，让我对孩子严格要求……。当我送他到校门口时，看到有一位解放军战士笔直地站在一辆黑色骄车门前，为他拉开车门，他向我挥手告别而去。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军人是开国少将、卫生部部长钱信忠，他还是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

数月后，一位解放军战士来学校找我，送耒钱部长的一封亲笔信，内容是他近期要出国到苏联访问，时间较长，家中事及孩子的生活费由这位解放军负责管理，让我配合这位军人管理教育好孩子，不允许孩子乱花钱……。这使我深深感到老一辈革命家，对子女教育的重视和严父之爰。

有一天尤志丰同学对我说，父亲从南方到北京开会，住在东四九条的宅中，约我星期日到家中坐坐。

星期日我应约耒到了东四九条胡同，这里有浓重的历史气息，亍边巷口的牆体上有明显的岁月㾗迹。我知道东四从头条到九条的巷子里，有崇礼住宅、恒亲王府、段褀瑞宅等。还有许多红 漆的大门，门不大但走进里边却是很大的四合院，这里住着许多首长。

我找到学生的住宅按响了 门铃，尤志丰同学前来迎接，把我领进了客厅。这时一位慈祥的老人微笑着示意我坐下，尤志丰同学为我沏茶后知趣地退出客厅。这时老人让我介绍55中学的概况以及孩子在班里的生活、学习和表现情况等。接着老人指出孩子身上许多不足之处，要求我要严加管理教育……。老人和蔼可亲，还和我拉起了家常，问我是哪里人？在北京生活怎么样等……。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忐忑不安的紧张情绪放松下来。最后他举杯送客，对老师十分尊重，没有一点架子。

这位老人就是著名爱国华侨尤扬祖，曾任印尼望加锡中华总商会主席、全国侨联副主席、福建省副省长、第二、三、五届全国人大代表。他热心公益事业 ，积极捐资助学，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出卓越的贡献。

交谊舞会

有一天以前我的学生高国义开車接我，去新乡市北干道某酒店参加师生聚会，同车还有文化局卢春发局长(30年前曾担任过该班的班主任)。会中安排有跳交谊舞娱乐项目，音乐响起，舞池中男女同学翩翩起舞，好不热闹。这时有位学生走近我说：“XXX同学想邀您跳舞”，我听了十分吃惊，因为早有耳闻，她患了癌症己到晚期，今天还能来参加同学聚会？但此时我己看到年青的XXX同学穿着合体的新衣，亭亭玉立，向我发出邀请的手势。我小心翼翼地带她跳起了慢四， 唯恐累着了她。她的精神很好，舞姿优美。一会儿，她轻声细雨地对我说：“老师，我有一个孩子，小学即将毕业该上中学啦，我想让孩子跟着您去十中上学。〞 说 着 眼中噙着即将掉落的泪水。我心中一酸，因为这是一位母亲在诉说自己的遗願。这次的师生交谊舞，是她年青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我哽咽了，默默地点点头。

数月之后，在我的办公室，进来了一位中年人，他手拉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孩子。我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四目相对 默默无语。片刻，我问：“什么时候？” 答：“上个月，许多同学去送行，走的很安祥，大家不让告诉你。”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拍了拍孩子的肩头，又一次默默地点点头……。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今天，年迈的父母“白发送黑发”，岂不悲痛！少子送妈妈，岂不悲痛！老师送学生，岂不悲痛！

↑老照片，1989年“师生聚会时合影。

↑老照片，学生宋爱民参军之后，返乡探亲时的师生合影。

↑老照片，这个班的“七朶金花”上山下乡时的合影。

↑老照片，谢光明同学与老师合影。

四连五排

“文革“后期，中苏关系剧烈恶化，毛主席提出：“深挖洞，广集糧，备战、备荒为人民。”北京许多单位向二、三线搬迁，教师下放。我的一位表兄在北京化工研究院工作，高级工程师，接到通知要迁往四川三线。我去火車站送行，他问：你去留如何？我答曰：想回故乡教书。

不久，我回到故乡河南新乡市第六中学工作，先后任数学教师、教研组长、教导主任、副校长。

刚到六中时，学校教学秩序混乱，教室的玻璃门窗有许多在“文革”中被打烂，冬天只好用报纸挡窗避风。因此上级派来解放军进校，进行军训，整顿教学秩序，复课闹革命。各教学班按军队体制编排，例如我任班主任的教学班被称为“四连五排〞。

“四连五排〞的学生很调皮，有些老师上课时秩序太乱，无法进行正常教学。所以我这个班主任当自已上课时要呆在教室里，别的老师上课时，我也要在教室外巡视，协助维持教学秩序。如此天天和同学们泡在一起，相互理解，逐渐产生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有时我在想，这一代孩子们己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中学时代将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接受课堂知识教育的宝贵时期。今后他们将会在社会的大课堂中继续学习，为了生存，在艰辛的生活中磨练，经历风风雨雨……。

↑“四连五排”的班长郭丽君同学和班主任老师合影

↑“四连五排”张志伟同学与老师合影

张志伟同学是从“四连五排”走出来的唯一的省厅级国家干部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数十年的教育生涯转瞬而过，我退休了，过着悠闲的生活。有一天有人按门铃，我走出来，看到一个戴着黑色礼帽、茶色眼镜、身披黑色风衣，脚穿锃亮的黑色皮鞋的人，微笑着对我说：“老师好！”接着像变魔术一样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束鲜花送给我。这时他微笑着摘下了眼镜，说：“老师还认识我吗？”我看了看摇摇头，认不清。但一会儿突然醒悟，说：你是“四连五排〞的陈善林吧，听说你退伍后在司法部门工作，同学们都戏称你为“大法官”。於是我们坐下来聊家常，他说受“四连五排”同学们的委托，寻找老师的下落，后耒听说老师在十中工作，才在十中门卫口中得知老师的地址，这次专程来看望老师，邀请老师参加“四连五排〞同学50年庆典聚会。我说现在你(妳)们都是爷爷和奶奶啦，聚会是“爷奶规格”的，很有意思，值得回味。

夜晚我难於入眠，因为50年前“四连五排〞学生的名子一个个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张张天真、稚气、青涩、活泼的面容闪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在课堂上学习以及 在校园内嬉戏的情景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次半个世纪后的同学聚会，是由河南融汇有限公司资助，由郭丽君、时玲、陈善林、宋爱民四位同学联络、准备、组织的。全班大多数同学到齐了，聚歺会十分隆重，十分热闹、十分喜庆。这时“四连五排”同学还打印了花名册，建立了“群”，师生联系多了，活动也多了。

下边是“四连五排”师生的生活照片，大家的退休生活充满了欢乐和情趣。

↑同学们的退休生活 ，多么潇洒，多么多彩。

↑在民企经营者(河南融汇有限公司)，郭启明同学(右起第二人)的景区山庄师生合影。

和“四连五排”退休的学生们在一起，有许多亊情让我感动：有一次同学发来视频，我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王敬华同学被几位女同学推着，在景区的山坡上，尽情玩耍欢笑，我感动了；有一位同学老伴早逝，患病在家孤独生活，同学们经常带着蔬菜、面粉、鸡蛋、调料等，上门服务，大家动手做家乡捞面条，其乐融融，此景此情我感动了；有一次同学们来家中看我，我急忙起身穿鞋迊接。颤抖的手穿鞋有点困难，郭丽君同学突然 蹲下来要帮我穿鞋，此时我心头一震，慌忙摆手制止。能下蹲为老师穿鞋，今之少有，我又感动了；有一次郭启明同学因病在郑州住院要动手术，时值我的生日，他委托陈善林同学带给我生日礼物。学生躺在病床上还能想到老师，这又让我感动了；陈善林同学退休后， 热衷慈善活动。新乡市各种组织的义务慈善活动，都有他的身影。有一次他来家中看望我，我问他近来生活怎么样？他说：“很忙，自己的年过八旬的小学老师住院了，自己要去医院陪护……。〞 这又更让我 感动了。

这许多生活中的琐事，不仅使我感动，而且让我对同学们的精神和品德肃然起敬。

有时候当我静下来沉思时，感到“四连五排”这些只有中学学历的学生们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祕的东西，是气息？是气质？还是精神？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恍然大悟，他们这一代，是命运坎坷的一代人：下过乡，农村广阔天地里的风风雨雨，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勤劳的㾗迹；

下过岗，艰辛的生活磨练，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坚强的痕迹 ；

参过军，军队的熔炉中，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战斗的、英武的军人㾗迹……。

他们尊师重道，他们朴实、真诚、勤劳、无私、坚强、乐观……。

我忽然觉得，相对那些高学历、出过国、留过洋、加入外国籍的人来说，这一代人，才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思想的继承者、传承者、发扬者。

这又不尽使我想到，今天我们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以及社会教育，好像缺失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