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朔的《都不是东西》

老柯

“有时候候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阴暗，把别人干的事儿一律往坏处想”。

开篇第一句，生性不羁的王朔就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穷人出本书认定这人不甘寂寞，不守本分；名人说两句闲话就认定这人是装孙子，没话找话；媒体报道某人某事就说是炒作；导演拍部片子，卖钱了是傻子，不卖钱还是傻子。说来说去，就是不相信这人的目的就是他正在干的这件事，一定要去打探、猜他后面的真正动机。”

有句话说：心底阴暗的人，看什么都是阴暗的。由此可以推断，王朔的心底还真阴暗——相当地阴暗。对于这一点，你看，王朔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

王朔承认，之所以以如此阴暗的眼光看人，就是“本人的德性”使然：因为自己是“追名逐利的人，因而所有人都是追名逐利的人”。王朔以为：“实际上是自己先预备了答案，再去套所有人，非要列出和自己答案相等的算式，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

“没一个好东西，怎么想别人也不过分。所有自夸的、自以为正确的、在外招摇的，都是暗中夹带自己私利的，必须有人出来给他们添点恶心，别让他们觉得有一手遮天的好事，占多大便宜，现多大眼，这不是洒狗血，是行使自然规律。”

阴暗地猜度别人别事,是一些人的思维方式。“立场”是预先确定好了的，事实本身不重要，至于结论，由“立场”去负责好了。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没一个好东西，怎么想别人也不过分。所有自夸的、自以为正确的、在外招摇的，都是暗中夹带自己私利的，必须有人出来给他们添点恶心，别让他们觉得有一手遮天的好事，占多大便宜，现多大眼，这不是洒狗血，是行使自然规律。”这样“臆想”的人是可悲、可怜、可叹的。王朔把这些令人厌恶的阴暗思考方式展示出来，亮相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我们感受到了它的恶心、下作和无操守。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王朔的自我亮相、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顺带着把社会上确实客观存在着的一些恶习也恶心一下。



但我并不认为王朔是真的在反省自己，虽然他说的“本人的德性”中会有一点点他自己的影子——但又有几人完全没有阴暗的一面？我以为他贬低自己更多的只是做一个姿态——一个可以避险的姿态。

王朔想必知道，有时候说真话会很烦人。你说“有人”心里阴暗，有人对号入座告你诽谤怎么办？要和你打官司你还不烦死？

所以与其去说别人阴暗，倒不如说自己阴暗来得妥当，来得安全。说自己心里阴暗，起码不用担心有人会控告自己， 可以落得个清闲——我对自己的阴暗恶习深恶痛绝，这不碍你什么事吧？即便有人喜欢对号入座也无法申诉、无从抗议。

那一个“都”字，焉知不是泄露了王朔内心的真实想法呢？“‘都’不是东西”，我阴暗不是东西，你也不是东西——归根结底，是“你”不是东西，而“我”，是虚晃一枪、是指桑骂槐那个“桑”、是含沙射影那个“人”——怎么理解都行，反正就是一个幌子。借自我否定，讽刺了那种怀有阴暗心里的人，又借“自己”阴暗的口，把那些不能说不便说的话，通通地说出来，说个天昏地暗，骂个狗血喷头，还让被骂的人无话可说。

文人“骂人”的方式或许有一百种，但王朔骂人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直抒胸臆的骂，就如王朔一以贯之的那样，虽然痛快，却给人以“痞”相，易授人以柄。一种是李代桃僵的骂，就如眼下的这种，一样地酣畅淋漓，却不落把柄，真正骂出了思想，骂出了艺术，骂出了风格，骂出了水平。辛辣、理性、还风趣，王朔他骂得有理。

正气需要张扬，邪气需要打击。面对社会中的恶习，需要有人出来骂上一骂。

独特的王朔不可替代。这样爱憎分明却又智慧的王朔，我喜欢。

附：《都不是东西》作者王朔

有的时候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阴暗，把别人干的事儿一律往坏处想。穷人出本书认定这人不甘寂寞，不守本分；名人说两句闲话就认定这人是装孙子，没话找话；媒体报道某人某事就说是炒作；导演拍部片子，卖钱了是傻子，不卖钱还是傻子。说来说去，就是不相信这人的目的就是他正在干的这件事，一定要去打探、猜他后面的真正动机。其实自己想象力也有限，猜来猜去，无非是“名利”二字，某人想钱想疯了，某人想出名想疯了，得出这个结论，自己也踏实了，觉得把人家看穿了，进而把纷纭世相也看破了，如同小孩子问人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一定要追到厕所，追到粪坑，掀开粪井盖子看到鸡鸭鱼肉化作一池粪便，才算满足了求知欲。

有人问过我：“你为什么这么苦大仇深？谁怎么你了？小时候遭了什么罪，为什么对一切都透出这么一股狠劲儿？”

还真问住我了。我确实是没饿过肚子，没挨过暴打，想干吗干吗，一辈净占便宜了，按一报还一报的古义，我应该感恩、施舍，到处说拜年话，见谁都笑眯眯的，为来世垫砖铺路，当大善人才对。

想来想去是本性，本能，本人的德性。我是人，追名逐利的人，因而所有人都是追名逐利的人，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逻辑。我发现自己不是一个好人，而且被再三证明，于是十分失意地接受了现实，这时能多少对自己有些抚慰。若将同一逻辑逆推：所有人都不是好人，我是人，所以我只能不是好人，这么想显得事情有商量，一切都是先天的，与人格品质无关，不是不想当好人，是当不成。实际上是自己先预备了答案，再去套所有人，非要列出和自己答案相等的算式，否定别人就是肯定自己，不说自己比别人优越吧，起码不比别人更坏——千万别有例外。这么想惯了，好好的便眼露凶光，谁也没招你，谁也没惹你，就觉得已经被人严重对不起了。这听上去像自我批评，准備改，不，我不是这意思，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没一个好东西，怎么想别人也不过分。所有自夸的、自以为正确的、在外招摇的，都是暗中夹带自己私利的，必须有人出来给他们添点恶心，别让他们觉得有一手遮天的好事，占多大便宜，现多大眼，这不是洒狗血，是行使自然规律。应该立法，取消所有公众人物的名誉权、隐私权，造成一种共识：公众人物，即是供公众嚼舌头的人物。这样，就剩下无耻之徒了，起码可以少一些爱得便宜、卖乖的假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