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亲

乾坤

父亲离开我们十五个年头了，他的英容笑貌一直活在我们心中。

今天是父亲的祭祀日，以一篇祭文缅怀敬爱的爸爸。朱自清先生深情地描述过自己父亲的《背影》，我想透过父亲远去的背影，回到他曾经战斗、工作过的那个年代。

——题记

十九岁那年，父亲在家乡山东荷泽单县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从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团、二野十八軍，从战士到连长，参加过解放战争诸多重大战役，英勇杀敌荣立战功。全国解放后，家门未进，跟随十八軍在张国华率领下进藏剿匪，西藏和平解放，紧接着解放大军修建完举世闻名的康藏公路（今川藏公路318线），西藏和内地终于有了公路相连，天堑变通途。

新中国成立，父亲被軍区两度派往四川眉山干部学校学习，1956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而后参加地方社会主义建设。曾在绵阳市煤建公司、江油市江村铁矿厂、江油长城钢厂、长钢机电厂、任科长、主任等职。

父亲一生信仰马列主义，忠诚党的事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和三线軍工建设，贡献了毕生精力。即便文革时期遭受迫害，仍对党忠心耿耿，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无愧优秀共产党员的荣誉。

父亲从军八年，历战无数，出生入死的英勇壮举，成为和平年代电视剧画面的追忆。打完仗新中国成立，父亲有了第一张照片，一名威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军人形象。

父亲张兴义，1927年出生于山东荷泽单县李庄，一个靠近黄河边的农民家庭。花园口决堤黄河水泛滥，被误传对面老百姓扒开黄河堤坝，致使李庄遭受水灾，从此李庄成立民兵护河队，父亲16岁拿起枪保卫家乡。1947年解放军转战单县，李庄迎来了解放军，父亲加入冀鲁豫野战军独立团，1949—1955年服役二野第十八军五十四师160团。

冀鲁豫野战军，也就是后来组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五兵团前身，二野是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主力部队之一，刘伯承任司令员，邓小平任政治委员。

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提及解放战争战斗经历。一天，父亲邀请战友李叔叔来家，两位在工作单位遭受迫害的老战友，强忍文革运动的屈辱，相约夜晚饮酒解愁，倾诉衷肠。酒喝到伤心处，李叔叔讲述一段父亲率领全连战士英勇战斗的经历。

1948.10月下旬，晋冀鲁豫野战军主力解放郑州和开封后，于11月至翌年1月，在中央军委和总前委的领导下，与华东野战军一起进行了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父亲所在的独立团和友邻部队担任解放砀山的主攻任务，砀山城外是一片平原，易守难攻。战斗在黄昏后打响，攻城部队调集小野炮，集中机枪手榴弹，轮番向守城敌军发起攻击，经过几个小时的激烈战斗，敌人的火力越来越弱，解放军乖势攻入城内，父亲在指挥战斗时腿部和脚掌受伤，被通迅员强行背下了战场。淮海战役歼灭国民党军刘峙兵团55.5万余人，淮海地区获得解放（地理概念以徐州为中心的淮河以北地区）。经过66天的激烈战斗，淮海战役大胜告捷，从根本上动摇了蒋介石的政治根基。

我的老家山东单县距砀山战场几十公里，家乡也解放了。

1949.2月晋冀鲁豫野战军，遵照中央军委统一全军组织和部队番号的命令，改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父亲所在独立团并入二野第十八军。十八军是二野的核心战斗力，曾组织和参加过准海战役，（云、贵、川、西康）西南解放战役，进藏剿匪解放西藏战役等，威名天下。

新中国诞生不久，父亲随十八军进军西藏。1950年3月，按照中央军委部暑，西南军区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全部，第14军、西北军区骑兵部队，从四川乐山出发，向着雅安、康定、甘孜方向，踏上西藏剿匪、解放西藏的征程。刘伯承把进藏比作“我军历史上的第二次长征”，英勇的十八军将士在张国华率领下，靠着一双铁脚板，行军几千公里，翻越二郎山、折多山、雀儿山、冷拉山等十几座海拔4500米以上的雪山，跨过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等几十条大小冰河，穿越渺无人烟的原始森林和暗藏杀机的沼泽草原。

雪山、高寒、饥饿、筑路、负重、疲乏、剿匪等，构成了十八军将士们的共同记忆，每个人都能不费力地讲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第十八军将士在四川乐山召开进藏，解放西藏誓师大会。

进藏途中跨跃冰河，汽车大队官兵将汽车拆卸，趟过刺骨的冰河将汽车运输到对岸。

进藏部队翻越雪山，奋勇前进。

十八军进藏时，雅安往西再无公路，武器装备不能运输到西藏。十万筑路大军和工人，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奋战四年零九个月，建成总长4000多公里的川藏、青藏公路，3000多名战士捐躯高原，每一公里都有一名解放军英灵长眠于此。

英勇的解放军战士们，在峰峦险峻的雀儿山开凿石方，用双手握住钢纤打眼放炮。

为粉碎英美帝国主义制造“西藏独立”的阴谋，完成对全国大陆的解放，1950年1月初，中共中央作出进军西藏的决策，同时确定了争取和平解放西藏的方针。但是，被分裂势力控制的西藏当局拖延谈判，并企图以武力阻挠人民解放军进入西藏。10月，人民解放军发起昌都战役，歼灭匪徒9个代本（团），解放昌都，沉重打击了分裂势力，打开了人民解放军进入西藏的门户，为和平解放西藏铺平了道路，迫使西藏当局签暑和平协议。

1951.10.26日，西藏地方政府在拉萨举行隆重仪式，热烈欢迎人民解放军入城。

打败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队，不仅需要敢打敢拼的战斗精神，还得善于运用以往好的作战经验，连排团结协防，相互支援，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才能保全战斗力。这是父亲的战斗经验总结。

经过解放战争诸多战役，以命换命结下的战友情义，那是亡命之交，也是一生中最珍贵的。以致父亲一直珍藏着战友分別时，互相赠送的几十張照片，照片中的战友也许早己作古，如果还有生者年龄己近百岁。父亲离开我们后，我继续保存着这些照片。作为军人的后代，与身俱来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感情，我会时常翻看这些照片，敬仰这些英雄。每年清明祭祀先烈时，我衣服口袋里都装着父亲战友的照片，为他们烧纸燃香，祀祷先烈们在天堂好好地享享福。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翻看照片时，父亲指着这张照片说是他们营长。我忘了这位在解放战争中，身经百战的营长叫什么名字，但在几十张战友照片中，我一眼能辩认出他的形象。解放战争中千千万万的英勇将士，他们只有一个名字——英雄。

路伯伯与父亲同在一个团，是一位英勇善战的英雄连长。

我特地拍下了父亲战友临别赠言。他们参军前都是穷苦人，解放后在干校学了一点文化，刚好把字的笔划逗拢，赠言非常简单，用当今话说，字越少，话越简单，事就越大。枪林弹雨中结下的战友情，一旦分别是那么难舍，弥足珍贵。

这是父亲战友赠别中，唯一的军人夫妻照。我叫他路伯伯，一位会带兵打仗的英雄连长，跟父亲同属一个团，山东老乡，巧的是他跟父亲一同转业，一同分配到江油江村铁矿厂工作。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弟弟去他家，路伯伯喜欢跟父亲喝酒聊天，一脸严肃像，总是用当连长时的口气命令人，说话声音大，我有点怕他，是一位威严的伯伯。

解放战争时期重大战役胜利后，中央人民政府、中央軍委全权委托，战役所在地人民政府、军区，向全体参战人员和支前立功人员颁发纪念章，军功章。

华北解放纪念章为铜制奖章，奖章后面刻有1950字样。奖章整体看上去金光闪闪，威武豪迈，气壮山河。1950年由华北人民政府和华北军区颁发。

淮海战役胜利纪念章，由晋冀鲁豫（中原）军区，晋冀鲁豫（中原）野战军监制，颁发给晋冀鲁豫（中原）野战军淮海战役指战员，和参加淮海战役立功的支前及后勤人员。

渡江胜利纪念章，直径3.5厘米，净重12克，正面图案：战船在波滔滚滚的长江扬帆急驰，炮弹爆炸激起水柱，空中硝烟弥漫，英勇的解放军战士，手持钢枪冲锋陷阵。1949年4月21日，由解放军华东军区颁发。

解放华中南纪念章，1950年由中南军政委员会颁发。

解放西南战役共歼敌90余万人，云、贵、川、西康全部解放，预示着全国大规模陆地作战结束。解放西南胜利纪念章，由解放军西南军区制颁，分别颁发给解放军二野、一野、四野，湖南独立一师二师，桂滇黔边纵队全体指战员。西南军区还专门制作了刻有“烈士”字样的纪念章，颁发给烈士家属，以示敬意和缅怀。。

1952年8月1日，西南军区颁发解放西藏纪念章，授予解放西藏和进入藏区部队全体参战人员。

这两枚奖章不知道是不是军功章。父亲对这些奖章非常珍惜，平时用柔软的棉花团包裹着，生怕毁坏。这一枚枚奖章，记载着解放军将士以英勇之躯，浴血奋战，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壮举，展示军人出生入死精神的崇高荣耀。好在文革被抄家时，造反派对奖章不感兴趣，父亲躬腰拾起洒落一地的纪念章，才得以完好保留下来。

文革十年浩劫不堪回首的一幕。战场上父亲与敌人你死我活的拼过来了，和平建设时期，坚定共产党人理念，确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我在长钢职工子弟校读初中，是抬着石灰水刷写标语渡过的，正值文革派性斗争的疯狂年代，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轰轰烈烈搞文化大革命。后来造反派造了长城钢厂的反，把厂里的干部打成走资派，父亲被造反派押着游街示众，批斗时乱拳欧打；造反派以办学习班为由，拘禁人身，逼迫父亲交待反革命问题。

隆冬夜晚特别寒冷，特别恐怖，十几个凶煞恶神的造反派队员冲入家中，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收集父亲所谓反革命证据，一家五口被勒令站成一排，尚未成年的我和弟弟，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浑身瑟瑟发抖，还不准哭出声。幼小的心灵一再被摧残，我心里想不通，父亲曾是打败国民党反动派的革命军人，怎么一晚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分子。

再后来父亲背负屈辱，下放工厂劳动改造，我和弟弟以黑五类子女的身份，艰难地读完初中（高中），别无选择的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五年后的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彻底结束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的伟大进程。时任党总书记胡耀邦同志，亲自批示和主持了全国拨乱反正，纠正冤假错案工作，为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老革命、老干部平反昭雪，父亲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我也得到应有的尊严。

据资料记载，从1978年至1982年底，全国共平反了300多万名干部的冤假错案，47万多名共产党员恢复了党藉，数以千万计无辜受牵连的干部和群众得到了解脱。

父亲重新工作，努力践行共产党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为企业职工分忧解困。担任行政科科长时，把新房分给工龄长的老职工，自己却住在嘈杂的马路边上老旧公房里。离休退出工作岗位前，组织特地给他一个加工资名额，父亲毫无怜惜的让给科里工作骨干。八十年代中后期，企业为改善职工住宅条件建设新房，人们都说分管房子是个肥缺，父亲坚持原则，以职工利益为重，两袖清风；把组织给他的最后一次增加工资机会，心甘情愿地让给别人，自己过着清贫的生活。我走上中层干部管理岗位后，父亲语重心常地教导说，当干部就是要以职工利益为重，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

长钢机电厂部分离休干部合影留念。

父亲和许多从战争中走过来的南下干部一样，沒有彪榜青史，以一名普通共产党员的身份，至死至终奋战在工作一线，离职后为分担儿女后顾之优，带孙做饭，为国家继续发揮着余热，颐养天年。

1983年，根据国家政策规定父亲离职休养行政17级，享受县团级离休待遇。

当父亲成为了一种回忆，当父亲化作一部老电影，才深深地领悟到，他给我们留下的品质是那么优异，他的胸怀如大海般宽阔。艰苦岁月，他担负着世间最多的痛苦，背负着世间最多的压力，咽下悲怆的泪水，但他矢志不渝，以忠诚、以爱、以善良、以微笑，一生都在温暖着我们，一生为共产党人的追求而奋斗。（史料来自父亲生前工作单位攀长钢机电公司档案）

2022.12.14日江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