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年军旅生活》一一写在退役军人优待证登记时

牧羊人

引言

人生总有一些意外发生。三年多的新冠疫情拖得人身心疲惫，好像这世界再难安宁了。但生活总得过下去，虽然不顺畅，大多数时候还是按部就班、松一阵、紧一阵地进行着。突然间收到社区服务中心的通告，让退役军人进行优待证申请登记，我反而倒有点懵了。哎哟，这是哪跟哪呀，抗疫这么忙乱多变，想起了退役军人？再说我退役已经50年了，征尘褪尽，人已古稀，这会儿怎么想起来要优待呢？

不管怎么说，被想起来总还是很暖心的，那就登记吧。一看通告，要求除了要本人户口本和身份证外，更主要当年的退伍证。前两者几乎时常用得上，就在身边；只是这退伍证，半个世纪过去了，早已不见了踪影，况且以前觉得那东西没什么用，就没有用心保管，如今再要找到无异于缘木求鱼了。心一横，算登记了，多少年都过来了，不优待也罢。

过了好一阵，有战友转告说，好些人都丢失了退伍证，可以从本人档案中调取入伍、退伍的手续，一样能登记。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人事档案中竟然没有任何入伍手续，除了在部队的入党手续和五好战士评定及退伍鉴定表，我是哪里批准入伍的，成了无头案。两名负责登记的年轻女士一脸的不屑，好像我是来路不明地混到部队似的，至少也是“后门兵”。她们答复说丢了退伍证必须记住退伍证的编号才可以登记。这不等于说不予登记吗？本来要不要登记我起初是无所谓的，但当面对他们怀疑的眼神和态度时，我的自尊反让我叫起真来。不申请则罢，申请了反而连退伍军人身份也存疑了？我是光明正大被工厂选送入伍的，虽然服役只有三年，但也是一生中经历的难得的军旅生话，为何非要记住退伍证编号才认可呢！这就非得讨个说法了！我给他们说，那我就找退役军人事务部门问问去。这时，社区服务中心的一名负责人模样的小伙子出面了，了解了情况后说可以登记，“叔叔、叔叔”亲热地叫着，热情地为我办了申请登记手续。

按说， 人到古稀，本已宠辱不惊了，何必这么叫真呢。只是这么一折腾，真觉得有点冤枉，反倒勾起了我的痛处，引发我不愿对三年军旅生活的回忆，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最无奈、最受磨难的一段经历……

1 、 无意参军却成兵

1968年，“文化大革命”运动还在“高潮”中，因为运动中发生武斗等乱象，上一年延误了征兵，一直到次年3月，全国才开始了征兵。这一年，我满了18周岁，但已经参加了工作，挣上了工资，就没有想到会去参军。

我的老家在陕北府谷县，1965年我初中毕业，考到了石油部在宝鸡石油机械厂的半工半读中专学校。到1967年，因为“文革”停课停学，石油部允许学生自愿转入工厂当学徒工。我家在农村，家境较贫困，母亲有病，弟弟们上学都等着用钱，我便决定弃学转入工厂做学徒。到1968年3月，我已经学徒期满转为了正式工，眼看着家里能指靠上我了，却遇到了征兵。这一年征兵范围大，已有工作的适龄青年都是应征对象，按要求都要报名体检。我当年体质单薄清瘦，体检时体重都达不到参军的最低标准，基本不合格。果然，全厂批准60名入伍人员名单宣布完了，并没有我。我也就心安理得，还是好好当工人帮家里解脱贫困好了。那承想新兵们就要集中带走了，我却突然被通知入伍，全厂高音喇叭上喊着我的名字让马上到厂武装部报到，莫名其妙地补充我参军，我就成了工厂第61名应征入伍者。

出乎意料的突然，一切都显得匆忙慌乱。别的新兵都是按时接到入伍通知，有条不紊地准备，有充裕的时间和亲人朋友告别；我却来不及给远在陕北的父母家人告知，当时因为武斗邮路不通连发一封电报都办不到，更别说见面告别了。就连我那点单身家当都是慌慌张张的收拾，委托同学帮忙等邮路通后寄回老家的。唉！这兵当的，意外突然、匆匆忙忙，有点临阵披挂上阵的味道。

两年后，父亲到部队探望我，提起我的参军还十分伤感。当年他到公社邮电所取回寄去我的那点家当，见物不见人，伤心得泪往心里流，寻思着：这娃娃自从走了后还没回过家，本来是念书去了，怎么就当了兵，是在外地没法生活下去才当兵吃粮去啦？再加上家人已知道我参军了，可当地武装、民政部门却说没有收到批准入伍地给的通知，不承认我家是军属，更伤了父母家人的心，窝心憋屈。当我知道后，赶紧写信询问厂武装部，回答我说，你是部队招兵的人看上了点名要而临时增加的，可能手续不全，我们会通知当地武装部门的。但等了几个月还是不落实，直到我半年后从连队调到团政治处自己向领导反映问题，才由部队出公函给当地，我家的军属方被认可。你看这兵当的真让人不顺心，出师不利呀。我就一个农民子弟，无任何背景，怎就被点名入伍呢？在部队三年中，我一直想知道是谁点着名要我的，爱我乎？误我乎？却始终成迷。如今几十年过去了，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2、男儿当自强

脱下工装换军装，只是还没有帽徽领章，穿三号军服还有点长，显得傻傻的，但我是一个兵了。心里明白：从此，一切要向军人标准靠齐，戎装在身上，男儿当自强。

当年征兵很是神秘，绝对不告诉你是哪个部队、什么兵种、驻地何处。当领军装时，发有厚厚的毛皮大衣，大头毛皮鞋，看着这装备，我心里不由翻腾：这是要去青藏高原，还是到东北去呢？真舍不得离开山青水秀的宝鸡！我就一个单身学子，宝鸡並无亲属，这一走不就再难回头断根了吗？心里空落落的。好在有一伙要好的男女同学依依不舍送别，减轻了一些思念父母亲人之痛。

新兵出发时，市里组织几公里长的欢送队伍，敲锣打鼓把我们送到兵站。听说接新兵都是闷罐车，可我们坐的却是绿皮客车。车一开动，向东而行，啊！这岂不是奔东北去了吗？窗外正是阳春三月，我们却要去林海雪原？《林海雪原》小说我读过好几遍，很吸引人，能到那里当兵也挺好的。

列车开到西安东站停了，带兵的宣布把背包行装全部带上，下车不走了，部队就驻在西安！又是一个意外！等新兵集训了，才知道我们的部队是21军，更是意外惊喜，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野战军呀！

半个多月的时间，我的人生道路就发生了重大变化，虽然当年人生阅历尚浅，但朦胧中已体味到命运的摆布不由人自主。那时候就记起雷锋的一句话：作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拧在哪里就在哪里闪闪发光。我觉得自己就是一颗螺丝钉而已，我在工厂是车工，车过不少配件用的螺丝钉，比起大件产品来真不起眼。现在我这颗螺丝钉被拧在军营了，虽然不可能像雷锋那样闪闪发光，但总得多少有点光亮才对得住这身戎装吧。

　　3、当兵就要当好兵

我暗暗发誓：既然参了军，就一定要当个好兵、有出息的兵。从新兵集训开始，就下定了决心，在部队好好干。那时部队流行的鼓励话叫“好好表现”。这“表现”可不是作样子给人看的，而是实实在在的、表里如一的、努力完成各项任务才行。最苦的当是军事训练、野营拉练。我的表现就是最能吃苦的新兵，双脚起血泡、练就铁脚板，而且射击总是优秀。当年部队基层士兵的文化程度并不高，我的中专程度就是高文化的兵了。每月连队开总结会，我们班的总结都是由我来写，班长去念，后来干脆由我代表班里总结发言了。我上学时一直喜欢写写画画，到了部队正好用上，连队写标语、办版报全由我这个新兵接手来作，而且各连版报评比时常得头奖。就连日常事务如整理内务、值勤放哨、上厨帮灶，我也抢着干。那时连队有个晚点名，我多次受到口头嘉奖，入伍半年就被评为五好战士。

21军当时驻西安的主要任务是“三支两军”（支左支工支农、军管军训）。分到连队一个多月后我就参予了支左工作，进驻了西安人民搪瓷厂。那时，随着“文革”的发展，各地群众组织都分成了两大派，互相敌对，势不两立，甚至武斗。搪瓷厂的一派把另一派打得逃出了厂，我们进驻就是作工作防止武斗。谁知被赶走的那一派的全市联合组织来支援同派“战友”，他们大多是东郊几家军工大厂的，武斗队装备有工厂生产的军工武器。那天晚上，我们还没离开厂，被赶走的那一派及支援队伍就占领了马路对面的厂家属区，扬言要打跨厂区这一派。眼看要发生武斗，我们赶紧出动劝阻制止。那时部队制止武斗是不准带武器的，手里只拿着红宝书一一《语录本》。我们站在马路上隔离两派接触，还有一部分战友进到了家属区去劝阻。谁知两边斗红了眼，占领家属区那一派突然用高射机枪向马路对面的厂区平扫过去，顿时我和在马路上的战友陷入真枪实弹的硝烟巨声中。大家突然有些慌乱。我惊慌中猛一灵醒，觉得哪一派也不敢用枪打解放军，急忙跑到马路亮灯下挥舞红宝书，让两派看清我们是解放军。战友们很快都往灯下聚，挥着红宝书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这可是真枪实弹下啊！当了三年和平年代的兵，从没上过战场却经历了武斗的枪林弹雨。这也是那个年代军人的使命所使然矣。

　　4、顺风船好开逆行难

我在连队应该是干得不错的，半年多一点便调到团政治处当了放映员。指导员是西府人，给我谈话说：你是宝鸡参的军，咱算乡党哩，在连里表现好，到了机关更要好好表现；你盖入党申请给你转过去，是作为发展对象考察的。后边一句话才是主题，给我吃了定心丸。待班里开了欢送会后，我就“哪里需要到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到团政治处报到。

当了半年兵，我还从未去过团机关大院。进门第一印象就是满院子尽是四个兜的干部，除了首长就是参谋、干事，极少有士兵，我是当年调入机关的唯一新兵。第二个印象是伙食标准高了，连里标准叫“大灶”，团机关叫“中灶”，也不像连队那样以班为单位打饭吃，而是饭票发给个人，自己挑选着买，吃的比连队要好。第三个最深刻而且影响我一生的变化是，我就此离别了扛了半年的半自动钢枪，成了个不再带枪的“文化兵”。

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尽快地掌握电影放映及与之相关的知识。什么电影放映原理及机器橾作；发电机的操作维修及配电；扩音设备的原理及维护；录音及半导体知识；还有团机关广播室的管理，要求我学会使用普通话。对我来说这些都是陌生知识领域，就得拼命钻研学习。除了吃饭睡觉，我每天几乎都在机房里学习练习业务。除了放映我还兼作通讯报导，发现部队编写的大量好人好事稿件见报很少，达不到宣传效果，我就把它改编绘画制作成幻灯，随电影放映时播放，受到全团一致的欢迎和好评。

不久就有组织干事督促我争取早入党，说干部苗子中不少人都入党了。我从谈话中悟出自己可能是干部苗子了。这是当年部队从士兵中选抜干部的一种侯备方法，我当然是明白的。更清楚入党是前提和基础。可是入伍快一年了，眼看着连队有的同年兵都入党了，自己却仍是空白。起初想着机关要求严格，考察时间要长一些，等到了第二年了仍然不见动静，渐渐地我觉着不对劲了。果然，党支部组织委员找我谈话说外调材料我家成份在“清队”中定为漏划富农，所以入党只能先搁置起来，然后又说了一些出身不可选择，重在个人表现等等安慰鼓励的话。

事情大大出我所料，真如当头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寒凉。“完了”！我的第一反应就两个字。生活在那年月的人都明白，地主、富农是专政对象，背着这家庭出身干什么都受限制。要是一开始我家的成份就是这样的话，我压根就不能参军。待慢慢回过神来，我知道自己在部队是干不成了，更别妄想入党提干了，只能等着退伍了！

当时还是太年轻，经受不住人生的大风浪，精神有些垮了。正好遇上珍宝岛打完仗后，全军打坦克训练，我被要求下连参加训练。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家庭成份问题，想着部队干不成，退伍回到地方这种出身也很难顺利地工作生活，心事重重，精力不集中，脑子纷乱迷离，结果训练中一分神被坦克履带挂伤右脚，皮肉撕裂，大脚指粉碎性骨折，被送入部队医院救治。伤瘉后军医鉴定我属于残废！这可真是船破偏遇顶头风，祸不单行啊！

　　5、悲伤的逆转

我受伤出院后，父亲赶到部队去探看我。政治处的干部们都很同情我，热情接待我父亲，党支部的人专门向我父亲询问我家成份变化情况。我父亲听说老家公社给的外调函说我家是漏划富农时，向部队作了认真的申诉和说明：原来我家在解放前是未分家的大家庭，人口多土地少，为养家糊口租种了邻村地主的土地，但在解放前两年，地主全家逃亡到内蒙古去了，人走了地走不了，我家仍然还种着，可没人收租籽了，等于白种了两年地主的土地。“清队”运动中，村里的造反派硬说种地主的地不用交租籽，就和地主差不多，至少也是富农。他们的意见得到公社掌权的造反派支持，在没有任何审批手续的情况下，就给部队开据了我家是漏划富农的外调证明。

了解了这些情况后，团里决定派领导干部去我县外调核实。经过与县里专门机构调查后，县委领导给出明确答复，我家的中农成份没有改变，公社的证明是错误的，予以否定，重新以县里的名义开了外调证明。真冤枉啊！当我听到这个结论时没有一丝的高兴，只有非常的悲哀，命运真能捉弄人啊！大哭一场算庆祝自己政治生命的重生！

我很快地被批准入了党。但已是残废不能提干只能退伍。当时正好发现了长庆油田，部队受命组成有建制的退役军人队伍支援油田建设。政治处主任找我谈话，说照顾我不用去油田，由他出面按排我退伍到部队还在西安支左的有关单位，这样好关照我，另外可以给我办残废证，享受一定待遇。我突然莫名地上来了拗劲，这是怜悯我？！我不要照顾，我哪儿也不去，就要回我原来参军的单位，残废证也不要，我还没找对象呢，残废了谁肯嫁我？我不认可自己残废了！不听任何劝告，铁了心回到原单位。多年后，有战友们闲谈时说，我当年放弃办残废证吃亏大了，如今享受的残废金可高呢。我只能笑笑，人生这种帐算不清白。就说当年我舍弃了每月40余元的工资，拿着每月六、七元钱的津贴当了三年兵，而且负了伤，是吃亏了吗？我觉得我尽了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奋斗，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人算不如天算而已，但我问心无愧！

结尾的话

因为申请办个尚不明确给何优待的证，触发了这么一大段的回忆，成文后一直存着未发表。直到最近偶然看到一篇文章，说大量的回忆过去，是抑郁症的表现。这可是鲜有的见解。以前只听说老回忆过去是人老的表现，很以为然。现在怎么和抑郁症挂钩了？其实我一直不愿回忆自己三年的军旅生活，内心总觉得这一段经历是失败的，是我人生的败笔，不想过多去触碰。只是当有人对自己真实历史怀疑时，心里还是不舒服，不由地想要还原真象，这大概就是人性中的自尊吧。

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