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 ——我的忘年交四哥（台湾）

诗与雅音

望乡

诗/曹春华

大疫人间四月初，芳菲瞬霎已成疏。

孤红曳影空岑寂，愁碧当空满有馀。

雨洒新坟皆是泪，纸飘荒径怎传书。

望乡曲里音容隔，不见慈亲在旧闾。

●口述：刘汉华

●编文：曹春华

　　手机声响，点开，是在台湾的四哥微信发来的一条信息，这是一首用繁体字写的格律诗：

九十自寿

今逢生日賦新篇，九十華年感萬千。

幼小離家圖學業，邦國殄瘁事難全。

越洋赴美通電習，跨海援非績效妍。

回首前塵路坎坷，傾杯自夀意無边。

海上水痕孤帆暮，人間光景夕陽天。

峥嵘過往休言苦，心寛饑食困即眠。

山路迢迢鄉路遠，家思叠叠不曾捐。

烟雲一夢真如幻，此猶犹待未了緣。

四哥名叫喻德文，湖南宁乡偕乐桥人，小时候跟随大哥到武汉念书而离家，大哥是国军将领，国共战争爆发后，他就随蒋介石逃到台湾，四哥也一同跟了过去。诗中写到的留美学习无线电通讯，支援非洲建设，都是他的亲身经历。今年九十岁，才过完生日，平日他就爱写几句诗词，是个“文艺老人”。四哥用一首小诗回顾了他的一生，让人感慨万千。我读完这首诗，也想起了与四哥相识交往的点滴往事。

　　时间上溯到2002年7月14日，受台湾传大(传播大众文化)艺术公司和中正文化中心邀请，我们湘剧院带着四台大戏《马陵道》《拜月記》《白兔記》《生死牌》赴台参加在台北市举办的“两岸戏曲大展”演艺活动。这次在台堪称规模空前的大展，是台湾文建会传统艺术中心为庆祝其正式开园（园址设在宜兰县），而举行的系列文化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我们此行阵容相当强大，五十余人的团队，有著名湘剧艺术大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的刘春泉，八六版《西游记》中观音菩萨的扮演者左大玢，王永光（《一家老小向前冲》严爹的扮演者）、还有陈爱珠、王阳娟、庞焕丽、唐伯华、贺小汉、朱米，等等，全都是国家一级演员，真可谓群星璀璨。随行乐队十二人，国家一级作曲家柳俊，乐手叶明耀、周长国、陈明、宋章乾、陈向然等等包括我在其中，也都是国家一级演奏员。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四哥。

　　演出的地点是坐落在台北市中心的“国家大戏院”。为了演出方便，举办方安排我们就住在附近。盛夏的台岛和内地一样炎热，到达宾馆正是午后，我和演奏员二胡手陈向然住同一间房。安顿好，陈向然出去熟悉环境，我准备冲凉，忽然听到一口地道的宁乡话，“请问哪个是陈向然？”在海峡另一侧听到陌生人的家乡口音，我很是惊讶。循声望去，门口来了一个陌生面孔，体型微胖，带着眼镜，满头大汗却一脸慈祥，拿着一把二胡，说是要给在长沙的表妹夫，表妹让他过来找陈向然。一问才知道，原来他的表妹就是我们花鼓剧院的台柱子刘赵黔（《一家老小向前冲》祝婶子扮的演者），赶紧请进来。

　　我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眼前这位看上去只有六十不到的大哥，即将迎来七十岁寿辰，比我大了整整三十岁。他兄弟姊妹八人，上面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二哥小时候在乡下被毒蛇咬死；抗战时期三哥又在日本轰炸机轰炸过后，感染肺炎而死；他排行第五，祖父是晚清时期的秀才，在乡下私塾教书，性格顽固为人刻板，在他这里读书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在国军从军的大哥便将他带往武汉接受新学校的教育，就这样离开了家乡。按年龄论，他算是我的父辈，但是他的表妹是刘赵黔，我们算一辈人，所以随她一起喊四哥。

　　虽是初次见面，我们却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聊到陈向然回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四哥久别故乡，大半辈子漂泊在外，看到我们来自家乡的人，他很是热情。刚到第一天我们自由活动，四哥立马就带我们下馆子。

　　四哥喜欢文艺，对我们带来的家乡戏剧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他说，“我在台湾想看地道的家乡戏实在是太难了。”那段时间我们白天排练晚上演出，四哥天天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一有空他就开车带我们四处逛，一边跟我们介绍当地的民俗风情，一边感叹还是家乡的水土更好，他说我们的到来，让他感受到了浓浓的家乡气息。


　　“国家大戏院”是台湾最高级别的剧院，两岸戏曲文化交流，来的都是各地水平和级别都是最高的演员团队，台湾各级领导包括当时的一双政要马英九和陈水扁都莅临观看，一张门票一千多元仍一票难求，为了四哥观看方便，我给他搞了一个工作证，让他随我们乐队进出剧院，别人问起，我就说这是我们的乐队督导。四哥开心得像个孩子，天天在我们乐队里面跑来跑去，给他们拍照，有空就聊天，时不时还带一些菜品水果给大家改善伙食。几天下来，我们院里所有人都熟悉并喜欢上了这个年轻老爷子，整个文艺界不论年龄性别也都一起管喻先生叫四哥。

　　从台湾回来，我跟四哥一直保持联系，当时通讯没有现在发达，我们通过电话和书信联系，四哥经常给我们寄一些新鲜玩意儿，我也会把四哥想念的家乡特产邮寄给他。每年四哥会回来住一阵子，有时候还会带上台湾同胞组团过来旅游，每次都是我接待。他一个人的时候就直接住在我家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为此他的表妹刘赵黔颇有怨言，用清脆的嗓音嗔着地道的长沙话：“你各就有味啦，我是你表妹嘞，哦改每次回来总是住哒别个屋里咯！”。我和四哥听了哈哈大笑，是的，四哥爱玩，我也爱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的朋友很多，经常在一起玩，没多久四哥就跟他们混得很熟。有次我们去看我儿子刘江笛的音乐会，散场后和朋友一行十几个人一起，四哥抗议走路，直接往地上一坐说：“我不走了!”几个人哭笑不得。我说我们要赶紧走，不然赶不上晚上的“弹四郎”了。四哥一听立马从地上弹起来，大家顿时哄堂大笑。

　　四哥特别喜欢家乡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活动，尤其喜欢看弹四郎。长沙人把民间的殡葬活动称为“弹四郎”，尤指吹拉弹唱，“弹四郎”是文革以后才有的叫法，民间一直叫做唱夜歌子。长沙籍的世界著名音乐家谭盾以及常德籍女歌唱家陈思思，在正式出道前都曾参与过弹四郎活动。民乐届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也经常参加弹四郎。我是武汉人，对当地习俗不是特别了解，但也很有兴趣。每次有朋友跟我说“今天晚上又可以得路（弹四郎到场的人都能拿到主家分发的烟或毛巾等小物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又要去参加弹四郎了。四哥不在意这些东西，他只是单纯喜欢看弹四郎，他经常说，“这才是最接地气的文化活动，别的国家没有，应该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

　　四哥乐善好施，有一次我随四哥去他的家乡宁乡偕乐桥，四哥想看一看家乡的变化，我第一次来也感到很新鲜，于是弃车步行出门。

　　小镇上通了公交车，四哥很开心，看到一辆公交车停过来，拉着我就上去了。车上看到一个小姑娘捧着一本英语书在读，瘦瘦的个子，大冬天一身校服显得特别单薄，四哥英语好，在异国他乡工作从不用翻译，援非洲时利比亚总统卡扎非办公室都能自由出入。他上前询问，才知道小姑娘是村里的乡邻，家庭条件不好，离学校又远只能住校，每个月回家一次，车上无聊就记一下英语单词。四哥听了很受感动，他鼓励小姑娘一定要努力学好英语，他说：“英语是世界语言，把英语学好了，就能学到更多外国先进的知识和技术，将来可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四哥望向窗外，良久，喃喃自语道：“中国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不会被别人欺负。”我知道四哥是想起了他在日军侵略战争中死去的三哥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才知道四哥记了小姑娘的联系方式，每学期他都给小姑娘资助学费，小姑娘也很争气，高考考上了新疆外国语大学，四哥一直资助她读完大学到参加工作。后来我跟四哥提起这事，他总是摆摆手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国家建设也确实如四哥所望蒸蒸日上，四哥每次回来都很开心，为了居住方便，他把我家隔壁的房子买了下来。

　　平时我工作，他就一个人去湘江风光带玩，那里每天都有人摆摊设点唱花鼓戏，四哥喜欢看，也喜欢打赏，他说：“人家传承的文化艺术，却逐渐要被社会淘汰，实在是不公平，我做不了大的贡献，只能给点小钱支持他们。”

周末有学生来我家里上笛子课，四哥就在外面和学生家长聊天，家长从事各种行业的都有，孩子学艺术，四哥又懂文化艺术，从所文化艺术开始，四哥跟他们都很聊得来，有时候没聊尽兴，孩子上完课人家就请我们吃饭继续聊，所以四哥和我的很多学生家长都结下了友谊，他们到现在还经常提起四哥。

有时候我也会带上笛子，陪四哥一起去公园玩，晚上公园里面很热闹，到处有吹拉弹唱和广场舞。笛子是我的专业，我们就找那些玩乐器的人群去凑热闹，我的笛子很受欢迎，四哥开心了也唱几句。玩到夜深，我俩就去买夜宵带回来吃，一人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看中央电视台中文频道的节目《海峡两岸》。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是我们最畅快的时光。

2019年疫情爆发后，各地各种封锁政策，四哥已经三年没有回来过了，虽然我们经常保持电话和微信联系，但是不能见面总觉很遗憾。今年元宵3月中旬，我们湖湘民族乐团在省音乐厅举办了一场《德音雅乐》音乐会，我用竹笛演奏《望乡》，有学生家长将这个曲子做成了一个音乐故事视频，讲述一位在台湾过世的老人魂回大陆故乡寻亲的故事，故事加上《望乡》这个曲子的烘托，非常感人。我第一时间转发给四哥，四哥看完马上来电话，他说这个视频他给看哭了，他想家了。

　　三年没见四哥，我也很想念他。四哥的九十寿辰我都不能敬上一杯寿酒，读着四哥这首自寿小诗，忍不住和一首，愿四哥健康长寿：

遥祝四哥九十寿辰

四哥诗笔著佳篇，家国情怀书大千。

离乱风云常骤变，功名忠孝总难全。

儿孙福禄由他好，耄耋年华应更妍。

但看团团明月在，分明皎皎碧霄边。

恨那苍峡隔山海，恨那深瘟锁人天。

君望故乡无两翅，我思兄长入孤眠。

浮生一瞬多珍重，愁虑万斛当弃捐。

今日横笛为君寿，待春归续旧时缘。

疫情管控已经逐步放开，希望很快能够见到我的四哥。

附：王永光老师的文章

附：四哥留存的资料

后续



四哥（喻德文）台湾归来汉华先生接机

星城雨后白云飞，终见高鹏载客归。

霜鬓尘颜游子老，桑田沧海故乡非。

忘年兄弟情深在，把臂欢谈泪可挥。

但愿江山成一统，莫教鸿雁往来稀。

左:四哥的表妹刘赵黔，《一家老小向前冲》祝婶子的扮演者

中:四哥喻德文

右:刘汉华 后:曹春华

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