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记151：大死底人却活了

晏弘

琥珀潭日记151：大死底人却活了
晏弘
《碧岩录》里记录了很多禅宗公案，有一次，赵州问投子：“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读后心中一惊，赵州和尚会问，逼人到墙角，投子和尚会答，接住话头，机锋倒逼。
历史上，传说中，大难不死的人物故事不少。唐太宗李世民死后三天复活了，说是阴曹地府还魂。刑场上，一声官宣“刀下留人”，心如悬石，陡然落地了，有惊无险，安然无恙。
我曾有三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大概七岁左右吧，家里饲养了两头猪，放学回家后就要去打猪草。我挎着菜篮，匆忙出门，近看远望，左顾右盼，寻找猪草。山区多梯田，石头垒砌的田坝，高如城墙，而田坝缝隙里野草扯不尽，春风吹又生，紫檀叶、糯米藤、竹叶草、苎麻叶等等，都是喂猪尚好的青绿饲料。我赤脚走入水田，到田坝边采苎麻叶，突然发现坝脚有浑水汩汩冒出来，觉得不对头，飞跑离开，刚刚跑到田坝外，几秒钟的时间，两丈高的石头田坝，訇然倒塌，逐起水田的巨浪扑向几丈远，当时我吓得一身冷汗，迟一秒的话，我就埋进乱石堆里一命呜呼。父亲正好路过对面的山路，刚刚喊我早些回家，眼前一幕，目瞪口呆，拼命叫着我的小名，喊魂，庆幸得很！
我走读到辛冲中学上学时，早晚来回六十里山路。初二年级上学期的期中考试第一天，我起床很早，屋外大雾茫茫，我走在山路上，能见度低，晨露湿鞋，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当走到下山的一个岔路口时，忽然，离我一米之地的路上迎面走来一头怪兽，我下坡，它上坡，庞然大物，全身白毛，无半点杂色，狮身牛头，双耳耸起，无角，獠牙外突，拖下五寸长的舌头，冒着白气，气喘吁吁，凶神恶煞，我那一刻的打量不过数秒时间，却是过目不忘，眼前情景简直让我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拼命似地往回跑，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妈妈救命。回到家里，父母惊问何故，我神慌意乱地说起那只怪兽，做着手势，父亲到屋外去望了望回来逗我说，你不会碰到白骨精了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野兽，母亲一面为我叫魂，一面说遇鬼了，肯定是鬼，牛头马面不是鬼还能是啥？我说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相信世间尚有如此怪物。我不停地喝着开水，等到静下心了，飘着身子复又上学考试去了。老天保佑，我没有成为怪兽腹中之物！
到寺前镇上高中时，路途更远了。父亲去世两年有余，家贫如洗，每个礼拜回趟家，帮母亲干些田地的农活。回校的话，走水路，要从辛家冲岩上搭船，到花凉亭水库大坝（现在叫花亭湖），再搭乘到寺前镇的机船，船钱很不便宜。走陆路呢，就要翻过辛家冲卢岭到朱岭，路过殷家屋，经桃湾，走到橘子洲，等划子摆渡，有时要等半个钟头，老船工才露面，划子很小，只能坐三个人，风吹两面摇，划过花凉亭水库的大湖河，对面便是马龙桃花，山腰有五六里机耕路，然后就是羊肠小道，穿毕岭，攀马鞍岭，拐西冲，转安仓，翻山越岭，过河过沟，要绕上游过桥费时间，大多从下游赤脚过河，这样步行六十里后才到寺前镇高中。夏天雨水多，山洪暴发，水库涨水，我为赶学校及时上课，顾不了那么多，性子犟，谁也拦不住。我背着书包，提着装满腌菜的菜瓶，撑着雨伞就上路了。在橘子洲等船工摆渡，拖延两个钟头，老船工病了，打发媳妇划划子来接我，我很感动。过马龙乡，雨后天晴，抬头只见月出东山了，一路上我在脑子里搜寻形容皎月的诗句，不觉到了吴家冲，过河就是吴家洲，我如往常一样，脱了鞋，卷起裤脚，准备渡河。月亮堂堂，水面银光。我太大意了，一脚踩下去，就陷进泥沼里了，这是洪水过后上游冲下来的淤泥和浪渣，如同沼泽地，我全身往下沉，水淹及脖，脚不着底，浪渣将我往泥沼深处推，我扔掉菜瓶，双手平伸而划动，但双脚被泥沼缠住很难用力，我拼尽全力地划着，划着，双手被涌来的浪渣刺疼，再望对面的河岸，尚有两百米之地，疲惫至极，我喊人救命，竟然发不出声来，四周确也无人，我咬紧牙关，告诉自己不能一下子透支体力，慢慢悠悠地划向对岸，一息尚存，永不言弃。天不绝我，划到对岸时，我瘫倒在一块石头上，昏迷了。醒来后，一身衣服又湿又脏，双手流着鲜血，我颤栗而行，蹒跚走到学校已是深夜，同学们赶忙给我换洗，泡热水澡。当晚高烧，同学们又找来酒精蘸棉球外敷物理降温，卧床休息一天，才逐渐好转过来。
多年后，我读到《诗经》中的《匏有苦叶》，其中有一句：“深则厉，浅则揭”，意思就是水深时就和衣涉水而过，水浅时就撩起裤脚而行，是说做事情要因地制宜，而我忽忆少年事，心中平添几许酸楚，继而幸甚至哉，我算不算“大死底人却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