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2022年12月12日

敏敏

2022年12月11日下午母亲的心跳永远定格在15点15分，享年93岁。

她走的那么平静和安详，侧身躺着如睡一个长长的午觉。我清楚当人生下来的那天，就开始向死亡无限走近，但当母亲真的离开时，悲从中来，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一阵阵心疼和憋闷以至于浑身发麻…… 。夜深人静，翻阅一张张照片，六十五年来有关母亲的所有记忆跃入脑海，恍若昨天。

1929年7月21日母亲生于崇明“谦益堂”，取名蔡洵，小名浣，家中排行老三。

母亲一生崇尚自由，追求平等和独立，1947年母亲在崇明敦行女中毕业后，为了摆脱旧式家庭重男轻女的束缚，毅然离家投靠在萧山工作的二弟。苏北师资培训学校招生时，果断报名并被录取，毕业后在崇明富安纱厂任教。

母亲来到上海，先后在铁路第五小学、第一小学、第二小学任教。虽然她是旧时代的过来人，但许多思想早已走在那个时代的前列， 这和她大量读书，早早踏入社会工作不无关系，在她看来女性经济上要独立，所以格外珍惜工作，无论在哪里任教 ，总是勤勤恳恳，爱生敬业。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因备课、批改作业、找学生谈话、或家访而很晚回家。由于出色的教学成绩而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在萧山机械厂，母亲认识了父亲，当时为了护厂，父亲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厂里仅有的三个地下党员 ，军代表的得力助手，1949年他们又成功地协助党接管萧山机厂，出色地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父亲十分聪明，在萧山地区中学生数学竞赛中曾获得第一名，他记忆超群，读一遍红楼梦便可把其中的章节内容讲得滴水不漏，他足智多谋，无论遇到什么难题，在父亲那里都不是问题，他待人和蔼可亲，还多才多艺，对母亲和家人更是关爱备至，自然赢得母亲的芳心。

父亲当时革命工作繁忙，积劳成疾而身患肺病，但母亲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她爱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得到所有亲戚朋友的认可和敬重，不管谁遇到困难或 思想上的 坎，到了父亲那里都能一一化解。

1957年诞下了我，父亲取名一敏，希望我敏儿好学，不耻下问。

不几年先后诞下两个妹妹，母亲喜欢晴雯自尊自爱自强的性格，便给大妹起名“静雯”小妹的代頻也取自林黛玉的“黛”和小名“頻儿”中的“频”，只是黛的笔画太多，后改成“代”， 足见母亲有多么喜爱《红楼梦》。小时候父亲十分宠爱我们，教养蚕、吹口琴、弹凤凰琴，讲红楼梦，看着我们写字，帮着削铅笔 ，纠正错题，支持我们暑假游泳……，而母亲则比较严格，不允许在学校叫她妈妈，经常借来书供我们阅读，看到学生的优秀作文推荐给我们看，母亲还亲自教三姐妹游泳，打乒乓，织毛衣，绣花，做鞋子等女活。

我16岁那年，父亲病重，母亲下班后赶往铁路医院陪护，白天回学校工作，非常辛苦，早早的熬白了头。

1973年12.1日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年仅48岁，那年母亲45岁。追悼会上因伤心过度而口吐鲜血。但她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 ，母亲告诉我们：“虽然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年，而且长年病假在家，但我们却相爱了一辈子，够我享受一辈子”。父亲走后母亲把所有的思念凝聚成一句句诗，“举杯之际思念君，悲从中来暗落泪”，“清明焚香烟一缕，缅怀亲人泪如雨”，“日日思君不见君，遥向天国祭亡灵”。

父亲走后，一家四口全靠母亲收入维持生活，有好心人劝她再嫁，可她认为再嫁的女人难，孩子则更难，母亲宁愿苦自己，也不愿让我们受半点委屈，此后一直独守空房，尽管有女儿在身边，但毕竟没有夫君陪伴，少一个体贴她的人，尤其在我们三姐妹成家后，更孤独和寂寞了。正如在她诗中所写的那样“寄予他日重相会，聊以慰藉相思苦”，“阴阳相隔路遥远，但愿梦中喜相逢。”

父亲走后的两年里，母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掉一滴泪，带着我们围栏院子，搬家，学做饭菜，为改善生活，买来残疾小鸡仔，指望养大后生蛋 ，后来尝试用多余粮票换鸡蛋。生活再难，母亲不愿意向学校申请减免学费，生活再苦，母亲不抱怨，只是默默的承受。她的独立、坚强、勇敢、和不畏惧困难的品格深深地影响着我们的人生。

1977年全国恢复停摆十年的高考，那时妹妹在农场，我在乡下以工代干，急切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可我俩同时读书 ，势必家中少了两份工资，另外还要支出四年学费，对不富裕的母亲来说，太难了，那个时代，一个家庭能供一人读大学已属不易，更别说两人同时读大学了，但是为了我们的前途， 母亲考虑再三决定克服困难支持我俩。以后每当提起这件往事，我们由衷地夸赞母亲睿智和远见卓识。她像一座灯塔，不仅照亮前行的方向，还给予我们无穷的力量。

可惜第一年我参加了高考后的体检，但并没有被高校录取。第二年在母亲建议下改考文科，同时还为我报名参加高考补习班，此后两个月，每当我从五角场上完补习班回家时，母亲便端出早已准备好的饭菜，并嘱咐“早点休息”此时一股暖流涌入心头，成为我努力学习，达成目标的动力。

三姐妹到了结婚论嫁的年龄，母亲常提醒我们找对象要轻相貌，重人品，轻财富，重才华。虽然结婚时我们的嫁妆比当时上海流行的要少些，但我们不攀比，不自卑，因为从母亲那里传承的独立，自强，自信远比嫁妆更宝贵，更有价值。

婚后母亲视三位女婿为儿子。尽管不擅长做饭菜 ，生活上也不像其它母亲那样照顾周全，但母亲大气，平等对待每个人和家庭，对小夫妻间的矛盾不干预，即使介入也首先批评女儿，然后私下与女婿交心，化解彼此不愉快，从而赢得三位女婿对她的敬重！

1990年母亲60岁，受我们三舅启发开始涉足股市，为了认购申花股票竟和我们一起在江湾体育馆排队过夜，直至第二天中午才拿到到认购券，所幸摇奖中100股，抛出后获利2800元，这是母亲赚取的第一桶金。自此便一头扎进股海，20年来母亲坚持长线投资，不随意追涨杀跌，选好优质股等待大涨后抛出，良好的心态，顺势而为的操作为她积累了丰厚的财富。

母亲是个与时俱进，善于学习的人，75岁开始学习电脑，聪明的她很快学会用电脑买卖股票，收发邮件，修图和玩游戏。极大地丰富了老年生活。

2008年母亲80岁那年，三姐妹陪同她在王开照相馆拍摄一组照片，看着她穿上各种服饰，摆出各种姿态，有的优雅，有的可爱，有的娇媚，逗得我们直乐，连摄影师也不信母亲已是80岁的老人。

在母亲脸上，除了岁月留下的皱褶外，看不到烦恼焦虑和忧愁。每天晨起母亲锻炼身体，背诵唐诗宋词，午觉后搓搓麻将，看看报纸和电视，不管闲事。生活简单而快乐！

同年，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齐聚上海为母亲80岁做寿，一起寻归故里，一起回忆童年，诉说往事，高兴时唱一曲，犹如回到童年。

2010年孩子们大了，我们陪母亲游玩西山，82岁的她仿佛和我们同龄，动作如此生动有趣，笑靥如花。

2010年6月，母亲参加外孙仲仲和刘丽的婚礼，几年后迎来重外孙艾文的到来。

在华丽之约的婚宴上，母亲祝福新郎新娘新婚快乐！

表妹小屹特地从美国赶来参加婚礼，并看望母亲。

母亲年轻时很喜欢拍照，那天我俩一时兴起，戴上帽子，现在回看，还真有点像伊丽莎白，好美呀！

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母亲那里都成了打开快乐之门的钥匙。

小妹陪母亲游华东政法大学

陪母亲游西湖

同游植物园

2011年儿子回法国前的合影。记得儿子大学三年级时，和母亲同住在蔚蓝城市花园，母亲说他俩常常靠在床头，回忆陪儿子玩纸球，俄罗斯方块的情景。

2017年，母亲88岁那年受69届学生之邀请，参加他们60岁的集体生日，我和妹妹陪同老妈前往。这届学生是母亲从教以来最喜欢的一批学生，为此母亲倾注大量心血，我清楚的记得周末母亲常把学生召集在一起，指导他们表演。

那天母亲特别高兴，精心挑选了一套漂亮的裙装，刚烫过头发很精神。母亲可以认出近90%曾经教过的学生，得知他们在各自岗位上的成绩，生活不错，母亲高兴得笑开了花。聚会上的她讲话，言语流畅，热情洋溢，哪像85岁的老人。

参加聚会的还有王老师 ，陈老师和朱老师。这届学生中的小费后来成了母亲学校的同事。

聚会后不久，传来了学生刘永谦不幸病故的消息，为此母亲难过了很久。巧的是她的身体状况也开始走下坡路。

母亲调皮得像一个孩子。

2018年母亲脑梗后便长卧不起。即便如此，母亲从未对我们提过任何要求，从未哀声叹气，还是那个坚强的她，只是比年轻时柔软了许多，会摸着我们头说，“长白头发了”，“好像瘦了”“我请客吃饭，我就不去了”，听到这些话，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母亲还不止一次的叮嘱：“我不要墓地，你们可以把骨灰撒到江河湖海中。”她对生死如此豁达的态度早在父亲走后就已融入到我们的血液中，并形成我们三姐妹的共同认知。

母亲睡在床上阅读外孙女小洁送来的《红楼梦》

大外孙仲仲从美国回来探亲，携一家三口看望外婆。她高兴地抚摸重外孙艾文的小手。

小外孙前往看望外婆

2021年春节举家在顾戴路的美林阁聚餐。

这是2021年年夜饭上母亲最后一次新年祝福。往年母亲看着全家上下齐聚一堂，特别高兴，总要说上几句祝福的话，但从今往后，母亲永远地谢幕了！

2022年疫情期间母亲再次犯病，我们彼此相隔在两个空间，医院不允许家属探望，更不能陪伴左右，总算在我们恳请下，仅有三次隔着玻璃门，带着口罩大声呼唤“老妈”。在母亲最需要亲人陪伴时，我们缺席了，这永远是我们的遗憾。

母亲是个信命但不认命，一生向阳的人，她始终坚信，只要顺应时代，努力生活，就能改写命运。事实也如此，儿时，父母重男轻女，不公平的对待子女而不快乐，年轻时追求真爱而过早守寡，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耗尽青春，四十多年看似“苦”，但是改革开放后，母亲抓住机遇，改写命运，从认购申华，小飞乐股票到买35张股票认购证，再到后来的两次买房，她的豁达，乐观，勇敢成就了母亲，在获得财富的同时更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

母亲是平凡的，她爱美，爱生活，爱玩，爱工作，爱家庭，不爱做饭，但母亲又是非凡的，她果敢，独立，坚强，自信，豁达，大度、乐观，善于学习。我们为有这样的母亲深感幸运和福气。

别了，母亲大人！您留给我们的物质财富和厚重的精神财富，足够我们享用一辈子。

别了，母亲大人！来生我们还做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