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东北的冬天可真冷啊!昨晚刮了一夜西北风,那风嚎叫着冲撞着窗户纸,仿佛风也怕冷,极力想钻进屋里暖和暖和。</p><p class="ql-block">天还没亮,陈福就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披上破棉袄,穿上二棉裤,再在腰间扎一根苘麻绳,从炕梢拿来那双狍子皮靰鞡,他不紧不慢地把乌拉草絮进鞋里,打好绑腿下了地。</p><p class="ql-block">陈福是娘娘庙沟丁大善人家里的长工,他二十八岁了还没讨上个老婆。陈福十八岁那年他爹娘染上时疫,前后脚撒手人寰。陈福典了两间小趴趴房也没凑够一副白茬儿棺钱。无奈,去求丁大善人到他家里做长工,才总算发送了爹娘老子。没房子没地,吃口饱饭都难,哪里还敢奢求女人?他时常心生愧疚,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爹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没有老婆,哪来的后?他时常叹着气心想,也许,这辈子就轱辘杆子绝后气一个了!</p><p class="ql-block">老天爷刚刚撑开朦胧的睡眼,陈福就拉着一个坐着大粪筐的小爬犁出门了。风裹着小清雪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一样疼,陈福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把爬犁绳挂在胳膊弯上,两只手拢在袄袖子里,侧着身子,迎着风走出了丁家的大门。</p><p class="ql-block">丁家,虽比不上山外的大财主家良田千顷,仆妇成群,却也是这沟里响当当的大户。吃大户人家的饭难啊!无冬历夏起早摸黑,春天顶着星星备垄铲地,夏天蹚着露水上山放牛,秋天披星戴月收割庄稼,冬天也不让你闲着,顶风冒雪出去捡粪,拾柴火枝子。不管你干多少活,一天两顿饭窝窝头就老咸菜,这数九寒天要能喝到一碗热乎乎的酸菜汤那就算奢侈了。</p><p class="ql-block">肚里没食,人就感觉更冷。陈福缩缩着脖子,用袄袖子擦了擦冻出的清鼻涕,使劲儿拉了拉狗皮帽子的帽遮,他感觉两只耳朵像猫咬一样疼,他盼着快点出太阳,太阳出来就能暖和些了。他艰难地风中前行着,偶尔看到路上的几个粪蛋儿赶忙用小锹抢起来扔进粪筐;看到地上被风刮下来的干树枝子,也猫腰拾起来,摞在筐顶上……其实,这条路他每天都走两遍,早晨出来捡干枝拾粪,中午上山割捆柴拉木头。每天地毯式的搜索,能有多少收获,只是没办法才出来,不出来看大善人婆娘那张大马脸不说,还得听她祖宗三代地骂,更甚的是,不出来就没有早饭吃。不吃饭怎么行,这大冬天不吃饭人是扛不过去的呀!</p><p class="ql-block">陈福虽然老实,但是,他饿呀!饿,就使人发狂;饿,就使人动心思琢磨。陈福有他的小九九,去老林子里放木头,套山鸡子、野兔时,为了避风,他在一座石砬子下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那洞不大,仅能容一人之身。他就歘空把里边塞满了乌拉草,在石缝里塞了不少冻山里红、山葡萄、五味子……有时冷得要死饿得实在难受,他就进去避避风,填填肚子。</p><p class="ql-block">陈福沿着小路越走越远,随着走进树林子,感觉风也小了些,身上也不那么冷了。粪蛋儿没捡几个,干枝子倒是拾了不少,他从粪筐底下抽出镰刀割了一根小榆树,把粗的那头踩在脚底下,三下五除二就拧出一根榆树腰子,冬天里没有比这个捆柴火更结实的了。捆好两捆柴火压在粪筐顶上,用麻绳拦腰绑了几道,看看日头的位置,估计可以回去吃早饭了,这才转头往回走。</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似乎没有那么长,回去的路上风也仿佛小了些,尽管那间破旧的下屋里等着他的只有那两个黑黢黢的窝窝头和一碗老咸菜,他还是加紧脚步往回奔,毕竟,外边太冷了;毕竟,老肠子老肚子早就在打架了。</p><p class="ql-block">走到大善人家的场院时,他准备捞两捆苞米秆子回去烧烧炕,这些苞米秆子他都是搭的人字垛,一垛十来捆,为的是让苞米秆子风干,烧的时候不冒生烟。大善人的马脸老婆不让长工烧木头,但烧苞米秆子温炕还是允许的,毕竟长工也是人,睡四面透风的下屋,再睡凉炕,任再结实的身板也受不了,何况,还得指着长工给她干活呢?</p><p class="ql-block">陈福伸手去拉出一捆苞米秆子,影影绰绰的,他觉得里边蜷缩个人,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大冷天躲在苞米秆子里这是啥人啊?这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年代,万一……他赶紧又扯了一捆。他扯得急又扯得太用力,人字架在狂风捶打下本不稳定,一下子倒了下来,就把那人严严实实埋在了下面。他转身想走,可是,又犹豫不决,他怕下边那个人被憋死,即便不憋死,躺在这里也会被冻死。</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他急忙伸手去扒拉那倒下的苞米秆子,很快扒拉开一条缝儿,他看清了那人。那人身材干瘦,头戴一顶开花破棉帽子,衣着单薄,脸上黑灰色,嘴唇青紫,蜷缩在苞米秆子中间,似乎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否则怎么一动不动呢?活了二十八九个年头的陈福,早就经历了生离死别,他不怕死倒儿,伸手去那人鼻子探了探,还有气儿。他急忙把干柴和粪筐卸下来,把两捆苞米秆子横在爬犁上,把那人轻轻放在苞米秆子上又在那人身上压了两捆苞米秆子,风太大,苞米杆秆不好拉,他又用麻绳拦了两道,这才急慌慌地奔着丁家大院而去。此时,丁家的大烟囱里已经飘出了缕缕炊烟,陈福喉结动了动,咽了两口凉凉的吐沫,拖着爬犁进了西院。西院是给长工住的地方,院里堆满了石碾子、石磨、犁杖……</p><p class="ql-block">最西头那间小屋,就是他和另外两个长工住的屋子。这几天那俩伙计跟着大善人出去收账,所以,屋里只剩了陈福,人少了,清净了,可屋里没有人气更冷了。</p><p class="ql-block">陈福伸出冻僵的手指哆哆嗦嗦解开了麻绳,掀开苞米秆子就把那人抱进屋里放在了土炕上。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想先去把炕点着,让那人暖和一下,可他忽然又想起冻僵的人是不能热缓的,就像缓冻梨一样,得慢慢来,急不得。他拉过自己的破被盖在那人身上,他想动手去给那人脱鞋,那是一双怎样的鞋啊!根本不能算鞋子,仅仅算是用苞米窝编的一双草鞋,鞋里楦满了苞米叶子。哎!陈福叹了口气,看来也是个苦命人呀!</p><p class="ql-block">陈福去院外擓了一盆雪,他轻轻脱下那双冰冷的苞米窝儿鞋,隔着那块烂旧的包脚布,他用雪一把一把地揉搓着那双僵硬的脚,待到感觉那双脚有了热乎气儿,他准备撕开包脚布,再直接用雪搓,可是,这人的裹脚布不知是怎么缠的,仿佛方法很独特,很巧妙,他根本找不到解开的地方,算了,还是去看看那人的手,估计手也好不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陈福爬上炕,拉出那人的手放在雪盆里反复揉搓。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活像一个紫黑的馒头,馒头上还有一道道血口子……陈福不敢用力,他怕稍微一用力,就会把那手搓碎了,碎成一堆血沫子。终于,那双手也被他搓软乎了。再看看那人的脸,也从刚才的死灰色变成了蜡黄色,嘴唇也稍微有了点血色。</p><p class="ql-block">陈福这才长出一口气,去锅底坑点燃苞米秆子,又往那口破锅里添上两瓢水……火苗舔着锅底,很快,锅里的水就响边儿了,屋里也有了热乎气儿。陈福去灶房端来一碟咸菜,把两个热窝头揣进怀里,快步跑了回来。舀了小半瓢开水倒进二碗里,掰开半拉窝头让开水泡着,他自己把剩下的一个半窝头就着瓢里的开水呼噜呼噜吃进肚,感觉肚子还是空落落的,又吃了两口带着冰碴子的咸菜疙瘩,又喝了半瓢开水,这才感觉胃里满满的,身上也有了热乎气儿。看看二碗里的窝头泡软乎了,他端着碗,送到了那人嘴边,可那人闭目合眼,迷迷糊糊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知觉。无奈,陈福用筷子点着汤水轻轻去润开他的双唇,然后,再用枕头垫高他的头,把碗边儿凑近他的嘴边,总算是喂进去几口汤水。</p><p class="ql-block">“陈大个子,都几点了?还在屋里犯懒,该干活去了!”窗根底下传来大马脸尖酸刻薄的叫声。陈福一激灵,感紧一边应着“来了,就来。”一边放下碗,用破被把那人盖严实,下了炕。出门前他又往锅底坑塞了一块老榆树头,估计到下午他回来,屋里还能挺暖和的。</p><p class="ql-block">这一天的活陈福干得心不在焉,脑子里总在想那是个啥人呢?那人是干啥的呢?那人是打哪来的呢?那人还能不能活下去?……带着满脑子问号,陈福干完活,回到小屋时已是暮色四合之际了。小屋里一片漆黑,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真怕走进去,那人已经挺在了他的炕上。他推开门,点着一把麻杆儿,借着火光去看那个人,那人似乎感觉到了光亮,孱弱的身子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张了张,眼睛也似乎嵌开一条小缝儿……陈福心里一喜,急忙把麻杆扔进灶坑里,又撅了几根苞米秆子,火苗呼呼跳跃着,陈福的心里一阵温暖,不知怎么回事,他的心头一暖,鼻梁一酸,竟然流下两行清泪。多久没有掉眼泪了?大约在他卖身葬父母后,就没再掉一颗眼泪疙瘩。</p><p class="ql-block">他把怀里的窝窝头拿出来掰碎,放进二碗里,再在锅里放上木头锅叉,把二碗平展展地坐在锅叉上。很快,水开了,屋里弥漫着谷物的香气。掀开锅盖,端出二碗,舀来开水,这次他脱了靰鞡上了炕。屋里太黑,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于是,他摸摸索索找出一片明子点燃,他凑到近前,瓮声瓮气地说:“我看你好像好一些了,能起来吃点啥不?”见那人没啥反应,估计还是起色不大,他一个穷扛活的,哪里有计可施,只能无奈地苦笑着又给他喂了几口汤水。</p><p class="ql-block">夜里,他缩缩着身子躺在土炕上,被子都给那人盖着,他只能囫囵个躺炕上睡了。好在,他今天狠狠心烧了两个榆木疙瘩,虽然那玩意儿不起火,但总算是木头呀!那热也能维持得久一点。</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晨他拾粪回来,那人似乎清醒了过来,那双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也恢复了血色。人是活过来了,可是怎么安置又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儿。接着管吧,没有那个能力,自己都是一天到晚一根肠子闲着半根;不管吧!这数九寒天的推出去还是个死……</p><p class="ql-block">那人似乎也觉察出了他的为难,艰难地撑着坐了起来,掀开破帽子,一条连毛带草的辫子就钻出来。陈福吓了一跳,妈呀!这还是个女的,难怪这人那么瘦小,手脚都没有二两肉!这可咋办?</p><p class="ql-block">那人嘶哑着喉咙,蠕动着开裂的嘴唇挤出几句:“大哥,你是好人,别赶我走,我啥都能干,有口饭吃就行……”</p><p class="ql-block">听这口音,不像本地人。幸好陈福他娘是闯关东来的,陈福听出了娘的味道。陈福心想,你再能干有啥用?我自己都强养活自己,拿啥养活你?</p><p class="ql-block">陈福说你再养两天,过两天好了你就走吧!从哪来回哪去!那人听了也不再言语,躺在炕上又迷迷糊糊睡去。</p><p class="ql-block">第四天傍晚,陈福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了热乎气,只见那人已经能下地了,脸洗过了,被冻伤过以后留下了伤痕,只是走路有些掰不开镊子,莫非?陈福想起那天看到的裹脚布和那双异乎常人的小脚恍然大悟,这他妈是个关里小脚女人。</p><p class="ql-block">陈福说既然你能动弹了,赶紧吃点饽饽,喝点热水,拾掇拾掇走吧!</p><p class="ql-block">女子抽抽搭搭地哭诉着:“大哥,俺是真没地方去了,俺爹娘和俺弟半路里偷摸扔下俺走了,俺是一路讨饭走到这里的,俺,实在是走不动了……”</p><p class="ql-block">陈福默不作声,他扯过炕梢那面墙上挂着的乌拉草放在一块木板上用一根磨得光亮亮的棒槌不停地捶打着,等到感觉那草已被他收拾得妥妥帖帖了,他递给她说:“垫鞋窠里吧!这玩意儿暖和,不伤脚。趁天还没黑,早点走吧!”</p><p class="ql-block">那女子可能觉察到了他的为难,既不再言语,也不动地方,俩人就这么闷起来了。陈福真不知该咋办了好了,偏偏那两个要好的伙计又不在家,想找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就在陈福左右为难之际,他那扇漏风的门被推开了,大马脸呲着一口大黄牙走了进来:“我说陈大个子呀,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儿嘛!你人还在外边干活,这屋里倒是先冒烟儿了。原来啥时整个女的来,你这是倒卖人口,要问罪的!”</p><p class="ql-block">陈福听了吓得心一抽抽,急忙大声辩解:“我,她,可不是我拐来的,是我,我在柴火垛捡来的……”</p><p class="ql-block">“捡来的?嗯,不错,看这大辫子,看这眉眼儿,看这腰身,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走吧,到我屋里去……”</p><p class="ql-block">“东家,她是我捡来的,她不能去你屋里,她有爹有妈……”陈福知道这姑娘要是进了大马脸的屋,那可就是有去无回了。</p><p class="ql-block">大马脸咧着大嘴说:“在我们家柴火垛捡的,那就是我家的,滚一边去,没你啥事儿了。”说着一把薅着姑娘的胳膊就把她架走了。</p><p class="ql-block">整整一夜,陈福眼睛都没合一下。他知道那姑娘不知这丁家大院的水有多深,他有些后悔把她救回来了,这不是把她推进狼窝里了吗?可回头再想想,不救她她就是个死,活着总比死了强,以后,就看她的造化了……</p> <p class="ql-block">转眼进了腊月,丁大善人出去收租子也快回来了。这几天丁家大院一派热火朝天,大马脸张罗着等大善人回来就杀年猪了。她让伙计们多劈些劈柴柈子,杀年猪,过大年,都要硬柴火。陈福这几天也不用起早出去捡粪拾柴了,就从早到晚抡大斧,劈好的柈子挑整齐的要码一垛在大灶房边,因为,三十晚上,大马脸要去抱几抱柈子回屋,那叫“抱财。”</p><p class="ql-block">连着抡几天大斧,陈福感觉腰酸膀子疼,但夜里他又睡不着,他时常为那姑娘担心:不知道她的冻伤有没有全好?不知道她能不能吃饱饭?不知道大马脸会怎么安置她……想着想着他又摇头苦笑,自己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光棍想那么多干啥?命里三尺莫求一丈。</p><p class="ql-block">腊月十八,大善人到了家。可不得了,这一大家子人屋里院外地忙活着。晌午歪,大门四开,大善人挺着胸脯子,仰着脖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账房先生和六个伙计。大马脸赶紧迎上去,嘴里喊着:“当家的这趟出去辛苦了,这两个月风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灌了多少凉风?”其实她心知肚明,这老登台出去,不知道逛了多少窑子,灌了多少黄汤子!</p><p class="ql-block">大善人走到门口,忽然觉得有张面孔很陌生。原来,院里那棵酸梨树下有个女子正往下摘树上挂的干白菜,那苗条身段,那乌油油的大辫子,看得大善人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p><p class="ql-block">陈福此刻正在院墙边码柈子,这一幕正巧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p><p class="ql-block">东北的冬天天黑得真早,还不到五点,天就黑透了。今晚他的小屋里很热闹,那两个伙计王老二和鬼子六回来了。陈福闷声听着他俩讲出去这一个多月在外边看到的花花世界。那俩人讲了半天,不见陈福有任何动静,去看他时,觉得这人一个多月不见,仿佛心事重重。鬼子六推了一把陈福:“大个子,想啥呢?是不想女人了?这次出去我们可开了眼了,大善人可没少摸女人的……”</p><p class="ql-block">陈福闷声闷气地说:“你俩没在家,我捡了一个女的。”</p><p class="ql-block">“女的,在哪儿呢?”二人同时发声。眼里放着光亮。</p><p class="ql-block">“就是你们回来时,站树底下摘菜那个丫头。被大马脸发现金,带去她院里了。”</p><p class="ql-block">“我草,你小子艳福不浅呀!说老实话,碰没碰她身子?”鬼子六酸溜溜地问道。</p><p class="ql-block">“碰了,碰了她的手和脚……”</p><p class="ql-block">“你小子,咋就只碰了手和脚?不过,就你这一杠子压不出个屁的熊样儿,能碰碰手脚就不错了!”王老二揶揄着。</p><p class="ql-block">“我看大善人今天进院看她那眼神儿,估计没好事儿,大马脸的院子,那就是个大火坑啊!我真担心……”</p><p class="ql-block">“担心个屁,咱一个破长工有啥能水儿,没准儿等他玩够了,能赏给咱们做老婆!”王老二开始做美梦了。</p><p class="ql-block">“赏给你?做梦!玩够了可以送人,还可以卖窑子里去,这年头,人命贱呀!他妈的!”鬼子六摇着头叹着气。</p><p class="ql-block">一时间,仨人都挺感慨,这女子的命运牵着三个穷汉,他仨竟不知道该说啥好了,躺在炕上各想各的心事去了。</p><p class="ql-block">陈福听着二人渐起的呼噜声,一点睡意都没有,那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姑娘此刻牵动着他的心。他暗自琢磨明天要进山一趟。</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吃过早饭,他鸟儿悄地来到东跨院,等了大半天,见大善人迟迟未起床,就心里一阵一阵揪着。终于,大马脸推开房门出来,他急忙点头哈腰上前:“东家,快过年了,柴火柈子也劈得不老少了,我今儿上山下套子去行不?要是能套到头狍子,咱过年也能吃顿狍子馅儿饺子不是?”</p><p class="ql-block">别看大马脸长得脸丑,心黑,但是,她确实爱财,别说狍子,哪怕是个虱子大腿儿,要是能吃,她也不想放过。“去吧!多下几个套子,要是套得多,还可以给我娘家爹送去下下酒。”</p><p class="ql-block">陈福拉起早就准备妥帖的爬犁上路了。这趟,他自有他的安排。他凭着以往的经验,下了七七四十九个大大小小的套子,然后就去他的避风洞里歇着去了。</p><p class="ql-block">下午下山的时候,他只起了几个小套子,带着几只沙斑鸡和一只野鸡回去了。其他极其隐秘的大套子他没去看,也不想动……</p><p class="ql-block">回到丁家大院去交差的时候,大善人看见那点山货撇了撇嘴没吱声。大马脸翻着厚嘴唇子阴阳怪气地说:“大个子,你上山睡觉去啦?这点东西还他妈不够老娘塞牙缝的。”</p><p class="ql-block">陈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东家说得是,还有几个大套子没遛,怕没那么快上大货,明天,明早我起早进山……”</p><p class="ql-block">“这还差不多,这几天你就别干别的,一门心思去打猎吧!回来时顺带着捞点干树枝子,柴火多了不咬手……”</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天,陈福除了回来睡觉,基本就是进山下套子。还别说,那傻狍子还真被他撵到套子里一只。大马脸看见那绑在爬犁上的狍子时,脸上乐开了花,一口大黄牙呲出了嘴面子。陈福看着那大厚嘴唇子大黄牙恶心半天,难怪大善人拈花惹草,这女人就是白给我这老光棍我也不要,搂着都他妈吓人。不过,他心里挺佩服丁大善人的,为了大马脸他爹许下的丰厚家产,他也是拼了,估计当年洞房时,是闭着眼睛睡的吧!谁他妈知道呢!</p><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六,是丁家铁定的杀年猪的日子。今天早起,伙计们热情似火,仿佛感觉不大一丝丝严寒带来的冷凉,个个忙活得提溜儿转。一年到头,就今天能可劲儿造一顿烩酸菜,还能吃到几片大肥肉片子,再喝上一碗醉人的酸菜汤。大善人一高兴,还能赏他们二两烧刀子。</p><p class="ql-block">且撇下那杀猪的热闹场面不表,也撇下那吃酸菜烩血肠狂造肥肉片子喝酒行令的热闹劲儿不表。单说天黑透透的了,东院里依然人生鼎沸,大善人正陪着他丈人爹喝酒,大马脸凑上来对着他一顿耳语,大善人听了顿时变了脸色,大喊一声:“赶紧给我搜,这数九寒天,她一个小脚女人还能跑到天上去?”</p><p class="ql-block">他们没想到的是,此刻,小脚女人冯草儿正坐在陈福的爬犁上,她披着陈福的破被子,怀里抱着一罐热乎乎的酸菜烩血肠,任风吹雪打,心里反而生着阵阵暖意……</p><p class="ql-block">冯草儿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从小在后娘的打骂与苛待下长大,她的心智早就超越了同龄人。两年的闯关东生涯,被亲爹无情抛弃的绝望,讨饭路上的饥寒交迫,让她看尽了人世间的苍凉,也让她对这个黑暗世道充满了绝望。那天,当她在风雪中蹒跚着走到那家苞米秆子垛下时,她觉得她的心都被冻透了,她钻进苞米秆子下,缓缓躺了下去,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归宿了,她告诉自己,睡吧!睡着了也不冷了,也不饿了,睡着了就能见到自己那短命的亲娘了!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可是,等她感觉到身子有了暖意,微微睁开眼时,眼前却不是她死去的娘,是现在这个在风雪中拼命拉着爬犁的汉子。定定地盯着他的后背看着,她痴痴地想着:他会带着我去哪里呢?听说他是个“光杆儿司令”,听说他房屋一间地无一垄,听说……这些都是她在大马脸跟前那一段日子有意无意间打听到的。她想,“不管他带我去哪儿,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孤零零要饭悲凉的吗?还有什么比被大善人祸害完了,扔进窑子里凄惨的吗?</p><p class="ql-block">陈福拉着爬犁,沿着他的记忆拼命跑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大善人就会带人追来,别看那老东西脸上带着和善,其实,心里比谁都黑。这些年,他暗里装枪,大马脸人前放炮,谁他妈心里不知道。别看天黑,这条他无冬历夏走了二十多年的山路,他闭着眼睛也不会丢了东南西北。</p><p class="ql-block">当陈福把冯草儿从爬犁上抱下来放进那个山洞里时,山下传来呼喊声,火把的亮光在山路上时隐时现。他知道,他们追来了。他知道他们会沿着脚印追来,他还知道,跟他要好的伙计里,是有几个人知道这处山洞的。可是,他不怕,他陈福虽然老实,可是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心眼子。这些天他每天进山,你以为他只是傻傻地下套子,撵狍子,追山鸡呢?不,他做好一切准备,只等着今天这个大好时机。他不信这莽莽苍苍绵延八百里的马虎山藏不下他跟草儿,他不信那棒打獐子瓢舀鱼的北大湖养活不了他跟草儿?以前一个人得过且过,如今,有了这个眼前的小女子,他心里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p><p class="ql-block">鬼子六跑在追逃队伍的最前面,他对坐在马爬犁上的大善人点头哈腰地保证:“大东家你放心,我知道大个子藏身的地方,跑不了他个卖切糕的……”鬼子六心里恨恨地想着:看你个大个子往哪跑,还他妈想娶媳妇,美得你,老子长这么大都没碰到根女人头发丝儿,你他妈也休想!等会儿抓到你们,大善人不赏我几块光洋,也能赏我两块后鞧肉……可是,当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山洞前,却见那洞口冒着黑烟,原来,陈福背着草儿,带着他这些天备下的干货临走前,点燃了洞里的干乌拉草……</p><p class="ql-block">鬼子六看到眼前的情景有点诧异,但随即他就喊着:“追,他们肯定奔后石砬子去了,那边有个黑瞎子卧仓子的大树洞……”可是,等他们来到那棵大树下时,大树洞里喷出熊熊火焰,那火映红了天地,却独独看不见那对逃跑的男女。</p><p class="ql-block">后石砬子九丈九,狐猴见了也发抖。脚印在石砬子边消失了,莫非,他俩见逃不掉,双双跳崖了?大善人此刻虽然怒火滔天,奈何北风嗖嗖,他顿时失去了兴致,心说:算了,算了!一个破长工,一个小脚女人,随他们去吧!能他妈一起跳崖,一起做鬼,还他妈真有点尿性!想到此,大喝一声:真他妈晦气,赶紧地回家,冻死老子了!</p><p class="ql-block">当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山林又恢复了寂静。</p><p class="ql-block">陈福和草儿此刻正坐在温暖的石窝窝洞里。原来,这大石头明面儿看着如一面影壁墙立在石砬顶,但是,只要你踩着那仅仅能容下一双脚的石头边缘,抠着石头上深浅不一的坑洼往前移步,只需三五步,转过那个半圆角,后边就有个石窝窝,这个石窝窝里可是别有洞天,不仅比下边那个崖洞大,还能遮风挡雨。这是陈福几年前上山追狐狸时发现的。当时他也以为他追得急,那狐狸刹不住闸跌落悬崖,他不由得心里一阵惋惜,可惜了马上到手的上好的银狐皮。可是,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站在砬顶琢磨,这一琢磨,让他发现了玄机。从那以后,他每次进山都会带上趁手的工具,那个石窝窝除了这山里的鸟兽,恐怕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p><p class="ql-block">草儿坐在软软的干乌拉草上,闻着那淡淡的幽香,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一丝甜甜的滋味涌上心头,她想起刚才趴在背上他说的话:放心吧!这大山能养活我们,等开春,我们下到崖底,那里有数不尽的塔头墩子,那里有一望无际的乌拉草,那里有鱼儿欢奔乱跳的沼泽地,咱们在那里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