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龙(91)

析城牧童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十三.回家</div>孙书记在医院的最后几天,被病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情绪很不稳定,甚至于都不愿意住院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曾几次闹腾着要家。并且让他的大儿子孙泰霖给他叫来了院长和主治医生,给他们说,我这病是不是快不行了?院长看看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看看院长,谁也说不出话来。孙书记便说,你们不要隐瞒我。既然没了希望,就让我早点出院吧。院长说,孙书记,这怎么能行。孙书记少气无力地说,怎么不行?毛主席说,人总是要死的。既然要死,就让我回家去吧,死也死在家里。院长看看主治医生——小娟她们的科主任,说,孙书记,在这样的时候,我们肯定不会同意你出院。再怎么说,在医院里也比回家强。起码你病发作了,我们还可以采取一些措施,给你打一针镇痛针,也可以减轻些你的痛苦。可你回了家怎么办呢。孙书记说,其实我现在活着已经没什么意义。在医院里,不过是拖延时间了,而且还浪费国家的钱。老百姓象我这种程度,谁都不会在医院里住了。院长说,孙书记,老百姓咋能和你比。你是县委书记,你是对国家和人民作过贡献的人。孙书记摇着头说,你们还是考虑一下,让我出院吧。在医院里也是受了,回到家里也是受了。反正迟早都是个死。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让我回家去吧。我想死在家里。院长看看主治医生,主治医生看看院长。院长说,孙书记,就算我们能同意你出院,可我们还得向县委和高县长请示。如果高县长不同意,我们也不敢随便让你出院。孙书记没好气说,那你们就让高县长来见我一下,我亲自给他说。我就不信,我的身体,现在倒由不成我了,我连自己的家都当不了了。总之,院长和主治医生都看出来了,孙书记烦躁得一天也不愿意在医院里多呆。<br>小娟说,院长和她们的科主任从孙书记的病房里出来后,俩个人便来到了院长办公室,给高县长打去一个电话,给高县长汇报了孙书记要出院的情况,问高县长怎么办。高县长不理解说,为什么要出院呢?医院里还不比在家强?院长说,谁知道孙书记是怎么想的。反正孙书记现在一天也在医院呆不下去了。高县长说,可他那身子能出院吗?再说,出了院怎么办?院长说,我们也是这么给孙书记说了,可他听不进去。我们没办法,只得说就算我们同意让你出院,可我们还得和高县长请示 ,只要高县长同意,我们就让你出院。高县长厉声说,我会同意吗?我不同意。院长说,可孙书记要你来见他了,他要亲自和你说。高县长想一下说,好吧。我瞅时间就过去了。你们就先告诉他,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让他出院。<br>后来高县长就过来了。高县长刚过来的时候,孙书记正好在昏迷之中,高县长便瞅着这个时间,给孙书记的亲人们座谈了一下。高县长说,上午医院给我打去一个电话,说孙书记想出院了。你们说怎么办呢。孙书记的妻子梁潇涣非常无奈地说,他知道自己的病不行了,住院也没什么了意义,就想出院,回老家去,要死就死到家里。高县长说,孙书记的心情我能理解。他不就是认为自己的病没救了,住院也是个死,不住院也是个死嘛。要死还不如回家去,倒能给国家节约点医疗费。他实际上是不愿意再花国家的钱了。梁潇涣点着头说,他是这样想的,明知道没有希望,何必临死再花公家一笔钱。高县长说,可你们说他现在这样子我们能同意让他出院嘛。我听医生们说了,尽管说孙书记的毅力很大,无论病痛多么严重,他都能够咬着牙坚决不哼哼一声。可那种疼痛比割他的肉还要厉害。所以,病一发作,他就浑身冒汗,甚至于昏迷。象这样子,在医院里还有医生,他们还可以想着办法给孙书记减轻一些疼痛,可回了家怎么办?那不就等于让他往死里疼了?高县长说,所以我想先给你们讲一下,一会孙书记清醒过来,咱们就齐心协力做做他的工作。梁潇涣说,他现在只怕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高县长说,我知道他不可能听得进去,可你说咱现在还能由他嘛。反正我坚决不同意让他出院。到时候你们还是配合我一下吧。梁潇涣说,好吧。我们也希望他能少受点罪,可就害怕他现在谁的话也不肯听了。<br>没多大工夫,孙书记醒来了。看见孙书记睁开了眼,高县长便来到了他身边,挨着孙书记坐下来,开门见山说,孙书记,我听医院给我反映,你想出院了?孙书记说,老高,我看我这病是不行了。咱都是共产党员,都是马克思的弟子,你说,咱知道自己这病看不好了,还花这个钱干什么。高县长说,孙书记,现在医院还没有完全放弃治疗,这就说明,医院还在采取措施,不是说完全没有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想,你就应该打起精神来,配合医院治疗。孙书记摇着头说,我的病我知道,不会有希望。咱们还是实际一些吧。甭把国家的钱浪费在一个已经没有价值的人身上。高县长伤感地摇着头说,孙书记,你咋能这么说。孙书记说,老高,我真是不想在医院里多呆了。我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回到我的老家孤堆底。高县长说,孙书记,你知道,我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那样太危险,太不安全。如果我答应了你,屯留全县人民就会骂我。孙书记说,这怎么能怨你呢。这是我自己要求的。高县长说,孙书记,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能同意你出院。再说,我刚才已经和你家人们坐过了,他们也都不同意你出院。孙书记说,他们的意见不能代表我。高县长说,可你回了家还不是要依靠他们。你让潇涣大姐说说,她会同意嘛。让泰霖说说,他会同意嘛。让你哥哥姐姐们说说,他们谁会同意你出院。高县长这样说的时候,便抬起头来看着大家。于是,梁潇涣说,我不同意。孙泰霖也说,我不同意。孙书记的哥哥和姐姐也都说,小坤,高县长让你住,你就住着吧。你何必为难人家高县长。孙书记张一下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高县长向孙书记笑一下说,咱们党不是有个原则,少数服从多数。现在你是少数,你就安下心来服从多数人的意见,静下心来养病吧。孙书记当时心里一定非常不好受,但他自己已经顾不住自己,又能怎么样。他只有伤心地闭上了眼,无奈地流出了一长串的泪水。<br>此后,孙书记的情绪就更加不好了。他甚至再不愿意服药,再不愿意打针以及输液,不愿意和医生配合。他想回家的心情特别迫切,但这愿望完全破灭了。所以,他就象小孩子那样,闹着情绪。每一次打针,或者输液,小娟都不得不救助于他的亲人,让他们强按着他。当然,这时候孙书记的挣扎几乎都是徒劳,他身上已经释放不出多少力气。他躺在床上几乎动也动不了,就是吐痰,也必须得有人帮忙。所以说,他的每一次挣扎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了。这当然使孙书记非常的恼火,也非常的难过。因为他是一个刚强志气的人,而现在落到了让人放着睡,扶着起,连解溲都要靠人帮忙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劲呢。孙书记极不能容忍自己累害别人。可他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打针或者输液,挣扎失败后,孙书记都很委屈,很伤心,眼里满是泪水。但他并没有哭,倒是让他的亲人们好一阵子心酸。亲人们看见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比他还要心痛。<br>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孙书记也没有停止了回家的想法。有一天,他竟然把他二哥和大哥叫到了身边说,他们不同意让我回去,咱哥们就自己回去吧。二哥说,怎么回去?孙书记说,二哥你和大哥倒换着背着我,咱到车站去坐班车。大哥说,你这身子能坐班车嘛。孙书记说,这你们不要管。只要你们把我背到班车上,我就一定能坚持着坐回去。但二哥和大哥最终还是拒绝了他。他们说,小坤,你怎么老想着回家呢?在这里不也和在家一样。孙书记说,这怎么能和在家一样。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看见咱们那的山了。我很想在活着回去,再看看那些山,那些地,那些庄稼和那些树。可在这医院里躺着,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孙书记说着就伤心地哭了。他的哥哥们见他哭了,也就跟着他哭起来。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孙书记想回家,原来是想看到那些山,那些地,那些树。已经失去工作能力的他,还在深深地眷恋着那泥土芬香的土地,眷恋着土地上生长的那些树木和庄稼。但他还能能够走出医院吗?他只怕活着再也看不到那些他深深热爱的东西了,他再也回不到生活中去了…… 此后,孙书记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小娟再来给他输液打针,他也再没有挣扎过。这一阵子他的病房是那样的平静。他不说话,大家也就很少说话,即使必须要说什么,声音都非常的轻,仿佛怕惊着了他似的。他从进医院到这时候,虽然一直是在病床上躺着,但在此前他是乐观的,只要他睁开了眼,总想和大家说些什么。他爱回忆过去,也爱听大哥唱戏。在那样的时候,他的病房里便充满了欢乐。他虽然心里非常的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不会久远了,但他并没有被死吓倒,相反,只要脑子清醒的时候,就希望自己的家人不要因为自己的病心里不痛快。他总想调节气氛,不要太为自己难过。可现在他好象是在渴望着死了。他的心已经没了生气。他再不愿意睁眼,再不愿意说话。他就象没有风浪了的大海一样一牌平静。就是这样,又过了几天,在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六日的下午,他的姐姐想给他喂点儿水,端着一碗开水来到了他身边,象以往的许多天一样,先在他的身边坐下,拿勺子在碗里搅动着说,小坤,你一定口渴了吧。姐给你喂点水。这些天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拒绝回答。但你只要把勺子放到了他的唇上,他还是会张开嘴的。可这一天姐舀了一勺子水放在了他的唇上,他竟然没有了知觉似的。这姐姐见他这样子,还以为他又跟她耍小孩子脾气了,便哄着他说,喝点吧小坤,喝点就有精神了。可他还是不张嘴。姐见他就是不张嘴,只好把勺子放回了碗里,伸手在他的嘴唇上摸了一把。这一摸姐姐手里的碗“咣当”就掉地上碎了。姐姐毛剌剌地大喊一声,小坤,小坤他不行了。一屋子的人都都给姐姐的这一声喊吓坏了,慌慌地跑过了孙书记身边。姐姐苍白着脸哭着说,小坤好象没气了。二哥也急忙在他的嘴上摸了一把,也急火地喊了起来,小坤,小坤,你可莫吓唬我们。梁潇涣也扑在了他身上,尖着嗓子喊叫着,文龙,文龙,你睁开眼,睁开眼再看看我们。他的儿女们也都大声喊着。小娟着急地跑出门去喊医生了,显然他们的科主任已经听见病房里的喊声,急慌慌地从主任室跑了出来,在楼道里喊着,快搬氧气罐。接着就第一个冲进了病房,来到床边着急地拿听病器听着孙书记的心跳。主任听着听着脸就白了,急忙又抓起了孙书记的胳膊,摸了一把脉,又打着手电看了一下孙书记的瞳孔。这时候几个年轻医生也将氧气罐抬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忙活了一阵子,氧气插好了,主任便给孙书记做着人工呼吸。主任忙得头发都散在了脸上,汗水热了满脸。可孙书记就是没有再喘上一口气来。接着院长也急慌慌地赶来了,见主任热得满头大汗,轻声说怎么样?主任喘着粗气说,赶快通知县里吧。院长说,我已经给高县长打了电话,他们马上就来了。主任还在紧张地为孙书记做着人工呼吸。但主任努力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就在高县长和县里的领导们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孙书记的心脏彻底停止跳动。主任没有把孙书记救过来,卟嗵一下坐在了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屋子的人就都跟着主任哭了。特别是孙书记的哥哥姐姐们,简直哭得让人心碎。他的大哥和二哥说,小坤哇小坤,咱弟兄就数你小,你只有五十岁,咋就走到我们前边了?你干嘛走得这么早,走这么急?别人当干部吃是吃,穿是穿,可你这干部当得多不值过,你从生下来就受罪,当了县委书记了咋还是受不完的罪呢?你连俺老哥俩还不如哇。俺老哥俩虽然不是干部,可都比你活得有寿。可你这县委书记咱就不能多活呀……<br>天不知不觉就阴上了。就在人们痛心地为孙书记哭泣的时候,纷纷扬扬的雪也下了起来。仿佛天也有意,为人民失去了一位好领导动容了。等人们哭得天旋地转,天黑下来时候,小娟走到窗前,便看见了漫天飞舞的大雪,把整个屯留县城都盖住了。她看着那纷纷扬扬的雪,好一阵的愣怔。后来她走出了病房,到食堂去打饭的时候,那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满世界都是一片银白了。<br>小娟因此记住了这一天,记住了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六日这一天,大地回春后,老天却又为孙书记降了一场大雪。并且整整下了三天。直到县里为孙书记开追悼会的这一天,天上才出了太阳。<br>开追悼会的这一天,县里来了许多人。据说有省里的,也有地委的,而最多的还是屯留、阳城、武乡的老百姓。大家听说孙书记去了,纷纷从四面八方赶到了屯留,要最后再看一眼孙书记。听地委的第一副书记,行署晁专员作过了悼词,大家开始瞻仰孙书记的遗容。看着党旗下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子的孙书记,没有一个人心里不痛。柴水虎说,他和他爸都参加了孙书记的葬礼。但他没有和爸爸在一起,而是和小娟在一起。小娟当时扶着孙书记的妻子,站在了灵堂的边上。他也就站了小娟的身后。等人们全部瞻仰结束,孙书记才被人们抬着入殓。就在这一刻,孙书记的孩子们全部跪了下去,声痛气绝地大声喊着,爸呀爸,咱这就能回家了。咱现在就能回家了。孙书记的哥哥姐姐们也在大声地哭喊着,小坤,咱们这就要回家去了。孙书记的妻子竟然向棺材扑了过去,但她没有走多远就跌倒了……<br>孙书记到底还是被装进了棺材,被人们抬着装上了车。汽车缓缓地起动,往他的老家阳城去了。悲痛的人们紧紧地跟着汽车,一路走,一路哭着,把孙书记送出了县城。<br>柴水虎说,他和小娟随着人群,一直把孙书记送出了屯留县城。看着孙书记的灵柩往雪地里开去,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在一片雪海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他不知怎么,不由地就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下午,人们跑出县城来迎接孙书记的情景。仿佛那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孙书记是昨天匆匆忙忙来到了屯留,而今天却又匆匆忙忙回阳城的老家去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孙书记没有死,他只是回老家去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大地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化,屯留县城所有的房屋都在滴滴啦啦地淌着泪水。<div>(全文完)</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