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

秋茶花

小时候，最让人欢呼雀跃的事，就是看电影。

夏天的傍晚，晒谷场上竖起了两根粗长的竹竿，身手敏捷的后生爬上竹竿，挂起一块白色幕布，风一吹，就像一张鼓起的帆，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下边的人便大叫：“松了松了！”上面的人又拉紧一点。这边幕布还没挂好，那边就有人搬来凳子占位子了。占位子也讲规矩，前几排是小板凳，中间是竹椅，后面摆放的全是高高的长条板凳，秩序井然。这一天，农活再忙再累，人们也会早早收工，掩饰不住内心的欢悦，回家期待天黑。母亲会抽空用黑沙炒几斤蚕豆，炒到蚕豆爆裂开花，浇上盐水再翻炒一会，就可以用铁筛子筛起来，倒进小竹篮里冷却。竹篮里的蚕豆颗颗金黄，开着小白花，香喷喷的，看电影时，装几把衣兜里，边看边吃。

傍晚时分，暑气稍退，晚风微热，晚霞染红了西天，也染红了幕布。放映员还没到，乡亲们便陆陆续续来到晒谷场，坐着或站着闲聊，家长里短，耐心地等待电影的开始。只有急性子的小孩，才会跑去村口，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去听那辆凤凰牌自行车的清脆响铃。这种时候，孩子们大都得了一毛钱，买上一小竹筒葵花籽，装在一个圆锥形的纸筒里，捧着它在草坪上翻滚疯跑，开怀大笑，整个场面像过节一样热闹。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没有什么丰富的娱乐生活，田间地头就是欢乐天地。在如此简单的生活状态之下，露天电影带给了他们最美好的光景。

我还记得公社放映员叫钟新根，他的妻子名梨花，非常漂亮，远近闻名。他去各村放电影，凤凰牌自行车后架上驮着放影机，前杠坐着他新婚的妻，飞奔在晚霞映衬的田间小道上，俨然一道最美的风景，也不知羡煞多少旁人。我疑心，男人们看电影时所展露的兴奋，大部分原因来自于美女梨花。

那时候，电影是一村一村挨个轮着放的，村里的姑娘小伙们便会一村村追着看。年轻男女趁此时约个会，回来的路上拉拉手，大概是件很美好的事吧？还有人在看电影时相中了邻村某个姑娘或是某个小伙，一来二去，美好姻缘就结成了。

有一年夏天，我跟着姐姐去夏塘看了一次电影。因为路远，到达夏塘，电影已经开始了，晒谷场上黑压压全是人，调皮的爬到场边树上、房子顶上去了，场面很壮观。我人小个子矮，抬头只看到许多浑圆的屁股，只好远远的站在场边，盯着那束流动的白光发呆，这些人和物是怎样从一束光里流到另一块布上去的呢？这当然不是一个六岁小孩能想明白的问题。后来就索性跑到幕布后面去看。风鼓动着幕布，上面的人物也忽远忽近，不断地变形，人和字都是反的，到底演了什么，全然不知，只是觉得有趣。散场时，我找不到姐姐，急得团团转，于是大声地哭叫，响亮的哭喊声把姐姐引到了身边。回去的路上，她一边拽我骂我，一边气愤地发着毒誓，再带我出来看电影，就是母猪蠢猪！我呢，只有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她后面，马不停蹄地赶路。偶尔抬头，看见远处的田间小路上，举着火把或电筒回村的人们，形成一条蜿蜒流动的火龙，渐行渐远，梦幻一般。

已不记得人生中看的第一部电影叫什么，但是有两部电影到现在想起，还是印象深刻。一部是《大闹天宫》，另一部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

那是个秋天，邻村在放映《大闹天宫》的话题传得沸沸扬扬，男女老少都在热切渴盼。钟新根总是这样，先在高岚村、闹上放过后，又到山背丈母娘家去拍马屁，然后再绕到项家里尽孝心去了，等这几个村放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始其它村的轮流放映。几天的等待对心急如焚的我来说，就是一个漫长的煎熬，《西游记》的故事家喻户晓，对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情节更是神往已久，只想一睹为快。

终于轮到我们泗背村了，还是第二场，说是要到半夜里才看得上。我一整天兴奋得坐立不安，进进出出，串上串下，最后疲惫至极，不到八点，终于敌不过瞌睡虫们的猛烈攻击，倒下便睡。临睡前反复叮嘱妈妈：我先睡会儿，电影来了，一定一定要叫醒我哦！可是，电影来了后，妈妈又推又喊，我睡得就像死猪一样，直睡到第二天太阳老高。然后在地上撒泼打滚，嚎啕大哭，非说妈妈是存心不叫醒我，直到姐姐答应第二天带我去网溪看，才肯罢休 。

第二天吃罢晚饭，姐姐就带我去马路上集合，原来有好几个人还想再看一遍，早在树下等候，于是，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欢欢喜喜地向网溪村进发了。我很喜欢去邻村看电影时两段往返路上的感受。去的途中，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对陌生村子充满好奇；回的路上，一边健步如飞地赶夜路，一边高声谈论电影中的精彩情节，有时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只狗，吓得我们尖声惊叫，反而把狗吓跑了，惊险又刺激。只是说来好笑，《大闹天宫》中的情节，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孙悟空的变化神通，也不是他与各路大神的斗战，而是他在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大吃桃子，并且可以将身子变小，躺在桃子上，尽情饱啖，自在之极，那实在是最让我羡慕的事。

看《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时，我已上了初中。电影是在学校操场放的，幕布挂在二楼栏杆上，没有风帆一样的晃动，但是后面隐隐约约有栏杆的影子，有时候还可以看到老师匆匆而过的身影。这时候，调皮的孩子好像获得了某种启示，纷纷溜上楼，在幕布后面跑过去跳过来，好像能把自己的影子映在幕布上，是件特别了不起的事似的。

而我，很嫌弃他们的打闹，因为影响了我观影的心情与效果。电影一开始就充满了淡淡的忧伤，后面越来越沉重。电影的主人公是两姐妹。姐姐存妮和村子里的青年小豹子彼此相爱，后来事情被发现，存妮不堪村子里的议论，投河自杀，小豹子也因此被捕入狱。荒妹从此封闭内心，提防一切男人。看完电影，我发现自己已成泪人。

因为我联想起了不久前我们村死去的一个姑娘。

她叫润英。 有一天，姑娘提出要退回对象年前过的彩礼，父母不肯，后来才发现她与一个外地来的铁匠私会。那铁匠生得白白净净，很是英俊，与村里那些上山下地干活的男人确实大不一样。可是他早有家室，做父母的哪能容忍这等有辱门风的丑事发生，于是准备强行把她嫁了，越快越好。姑娘死活不肯，她父亲就往死里打她。有一天早上下课回来，见许多人围在她家厨房门口看热闹，我也挤了进去。我看见厨房阁楼上的柴堆里，蜷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子，她父亲拿着菜刀在下面咆哮，要把她劈成两段。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中午下课回来，就听说她喝农药死了。

死了的姑娘被扔在铁匠家，铁匠逃了。姑娘的尸体腐烂发溃，慢慢鼓胀变大，尸水溜了一地，恶臭难闻。

想到这里，我胸口憋闷难受。小豹子被公安带走时，挣脱被縛的手，奔到存妮的坟前撕心裂肺地忏悔，白脸铁匠呢？他弃置不顾、一跑了之，任凭一具曾经鲜活的躯体，在他的家里腐烂变臭，曾经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在担当面前一文不值，姑娘太傻了！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是我看的第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却给我留下了很久的心里阴影。很长的时间，我一直闷闷不乐，不愿说话，“角落”只是一个折射，不管是电影里还是我们村，不管是存妮还是润英，都现出“角落”生活的滞重和悲哀，生活的劳苦、思想的蒙昧、岁月的沉闷、追求的盲目、流言的刻薄……无一不将她们引入痛苦的深渊，最终走向毁灭。值得欣慰的是，今逢盛世，这样的“角落”越来越少，幸福之花正在开遍每个角落。

电影的结尾有一段非常唯美画面，在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海中，荒妹逃离了包办婚姻，大胆地奔向她的爱人……电影想告诉我们，被遗忘的角落也会开出绝美的爱情之花！只是，结尾的深意，在很久之后我才慢慢的有所领会。

眨眼间，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已年过半百，但对露天电影的记忆始终深深烙在心里。过往岁月，多少个光波声影伴随的日子，那些留下深刻记忆的观影片段，那些逝去的黑白梦幻，那些残留记忆深处的故事，已然成为了几代人生命体验中无法释怀的一抹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