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留白

由之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浅析留白》</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由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2022.12.10</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直觉得,中国艺术中“留白“两个字,极有意境,透着一种东方哲学的独特韵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拿那幅著名的《寒江独钓图》来举例,偌大的一幅画,上面就只有一舟一人,人佝偻着背,探首做钓鱼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多余的物体。然而,千载以来,关于这幅画而延展开来的讨论和遐想,远远超过了画的寓意。画卷一展开,观众的视线落到了画卷重心处一人一舟,一览无遗只需要几秒钟,然而抑制不住的思绪却从此发散得无边无际:画中人是谁?他在哪条江上垂钓?他钓到了什么鱼?他为什么会在这么寒冷的天气衣衫单薄地来钓鱼?他此时心情如何? 画家对此统统没有回答,但画卷大片大片空白的地方,似乎蕴含着所有问题的答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西方的绘画艺术,似乎没有“留白”这么一种清晰独特的艺术体现,最早文艺复兴的宗教宫廷绘画,都走的是《清明上河图》的路子,尽可能求逼真,尽可能照顾细节,尽可能交代情节。最好观众一瞅,就了然于心这描述的是圣经哪一幕情节,或者是宫廷历史上哪一起事件。当时的著名画家,比如透纳,或者鲁本斯,等等,都能把画面上细节的细致、颜色的调配、光线的调和,一一发挥到顶峰。我曾经在费城博物馆,对着透纳的《议会大厦火灾》这幅画一看就是一小时之久,沉浸在那种氛围以内。的确,极致的细节和迷离的光影,组合起来会吸引观众欲罢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什么我会提到透纳? 是因为他绘画的后期,已经出现了印象主义和现代抽象绘画的发端印记。西方绘画艺术由中世纪的一千年黑暗走来,经过文艺复兴以后也慢慢显现出百家争鸣的不同变化,颜色进一步简洁,线条进一步洗练,开始强调画面的冲击延续感而不是逼真度,“意”开始大于“形”。发展到后现代抽象艺术,野兽派达达主义等等等等,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似乎也是东方“留白”,“意在形先”的一种另类体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对音乐不是很了解,不知道音乐的发展,是不是也经历过从繁到简的过程。前几天和社里的老师讨论诗词里的“留白”现象,倒是获益良多。中国古代君子八雅:琴、棋、书、画、诗、香、花、茶。本来就颇有共通之处。和马远《寒江独钓图》相应的,有柳宗元诗的“独钓寒江雪”的孤绝,也有王士祯诗的“一人独钓一江秋”的旷达,还有张岱于湖心亭上赏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种洗练洒脱到极致,寂寞渺远到极致,又发挥想象到极致的东方哲学美,估计只有从小接受东方美学熏陶的中国人才能够共情共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共鸣,我国的传统文化,从来都是向内而不是外向的,独有一种“踟蹰独行”的精神快慰。如果从这方面猜想,“留白”这种艺术手法的诞生,不外乎两种,一种是作者想表达的想法,只有少数人看得懂,所以留了片空白出现:观众看得懂,那么吾道不孤,这条路上,不止只有我作者一个人在走,那是一种有如佛祖拈花而迦叶会心一笑一般不可言说的默契。另外一种则是作者想表达东西太多,或者你看了以后会想到的东西太多:前方有千百条路可以走,作者如果明晰指出其中一条,那么于观众而言,可能就此疏忽其余的路。大音希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不全。于是干脆留了个白,留出最大的空间去遐想、去探索,这点和“昭氏之不鼓琴”有点类似,又有点类似于六祖慧能不识字却可解得佛经的禅宗公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是,留白的初衷,究竟是哪一种呢?我才疏学浅,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白,作者不是不想表达而是想有所表达。虽然留的是白,但这不是作者的一种否决,反而是一种鼓舞一种热爱。这里的白,不是八大山人“冷眼望天”,“天地为之一寒“的那一种白,而是“偷来梨蕊三分白”的那一种白,只有这样,一整幅画,有如一首绝诗、一杯好茶、一局妙棋一样,才能有“借得梅花一缕魂”而得来的神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把“留白”做一个解构的话,可以说这是一种打破现有窠臼,跳出思想框架,但又巧妙地迫使受众集中精神,同时又极大发挥想象的艺术手法。用一种矛盾甚至是突兀的手段。但它又不似西方巴洛克艺术那种极端生死的对比,而是一种轻柔地不着痕迹地推动。“留白”在某些方面,又可以说是一种“多维度时态“,受众的思绪因而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散———从这个方面来说,为什么这种艺术表现,在君子八雅里面都有所体现,而唯独在“画”一道上,特特有“留白”这个词语出现。是因为八雅里面,可能只有画相对比其他,是以二维空间特征为主,很少能有描述时间延续的特质。举个例子,钱钟书在《七缀集》里就讲到,绘画里要描绘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这种延续性时态就很难,光一个“送“,一个“归”就很难描绘出来。苏东坡的词“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所描绘的场景,这种在诗词一道,称作余韵悠长;在音乐一道,唤作余音袅袅;在留香一道,便是前调中调后调分明;而在茶艺一道,就是回味无穷。可是绘画一道,又该怎么表现“笑渐不闻声渐悄”,又该怎么表达“多情却被无情恼”呢?再比如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诗,毫无动词,可是细细一回想,只觉念头一兴起便收纳不住。这在画之一道,又该怎么表述?更不用说李商隐那首时空来回转折交错反复的《巴山夜雨》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也不是没有那种很巧妙的以诗入画,时间延续的例子,比如“踏花归去马蹄香”这句诗的夺魁画作,便是一骑骏马飞驰,蝴蝶在马蹄边翩翩飞舞,巧妙地用蝴蝶的飞舞,延续了踏花的时间性。但这仅仅是少数的例子,而这种延续性在画作里最佳的表现,窃以为在西方莫过于蒙娜丽莎嘴角神秘缥缈若隐若现的一笑,在东方,就是留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其他的视觉艺术上,留白未尝不是一种“表面的结束,里子的延续”呢?《雪山飞狐》结局胡斐的一刀,是砍下去还是没砍下去?陈逸飞电影《人约黄昏》最后梁家辉的一个回眸,是看到了她还是没看到她?一出戏宛如登峰,层层盘旋而上,于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和一杯好茶叠叠滋味在口中的百转千回而让人回味不已,虽然表现手法不同,但给大脑的冲击性,恐怕颇有可比之处。</p><p class="ql-block">数学和物理里也有留白,忘了是古埃及人还是玛雅人,他们是没有”零”这个概念的,更不用说负数了,发展到近代,出现了“虚数”,发展到了现代,出现了”弦”这个概念,用一句挺拗口且难懂的话来表达,就是“不存在的不代表不存在”。这点,和留白隐隐有些相通之处。宗教上的留白也是如此,张三丰演太极,“似断不断,绵绵密密,无始断绝“,唯有空,才能容千百种实,佛家也一样,万般演法,都比不过天龙和尚对俱胝高高竖起的一指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借叶问之口,说了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也许,世间万事万物,到了极高境界,都是难以描述和不可描述,老子说莫以名之,佛家说不可说不可说,于画之一道,则叫留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留白,留的不仅仅是一抹白,而是一抹魂、一抹天地、一抹众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