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离开我们兄弟姐妹已经五年了。父亲的音容笑貌,父亲平凡的一生,直至父亲生病住院前后的点滴,以及父亲辞世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写下此文,只是为了寄托我对父亲的哀思。父亲在我心里是平凡而伟大的。之所以说父亲平凡,那是因为父亲就是一个平凡的军工。但他从一个普通农民的儿子走出家门走向革命道路,成长为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到转业之后成长为连年优秀共产党员,先进生产工作者,连续八年当选广东省劳动模范的一生就是伟大的。父亲生于1933年,猝于2017年,享年84岁。父亲终究没能跨过他84岁这个人生的大坎。</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于广西武鸣一个依山傍水的山村里。山的名字叫“笑山”。村子依山傍水。“笑山”巧夺天工地俊秀,树木葱茏。而我的母亲则是山背面“岜拔”村里一户人家的童养女。父亲年满十九岁那年,便有媒婆带着父亲去相亲。父亲兴致很高,毕竟听媒婆说那个即将见面并娶到家的姑娘挺漂亮。结果相亲的当天,父亲没有见到要娶的姑娘,正沮丧地往家走,媒婆看见了正在芭拔村边放牛的姑娘的姐姐,随即用手一指:就她了。妹妹不在,就娶姐姐吧!于是乎,这位有着美丽的大眼睛个子刚刚齐平牛背又十分羸弱的童养女韦连珍就成了我的母亲。而与那位有着丹凤眼,面如满月的姑娘无缘而失之交臂,使其后来成为了我的姨娘。</p><p class="ql-block"> 婚后不久,在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中,父亲告别了父老乡亲和怀着身孕的我的母亲,应征入伍参加了志愿军。父亲回忆说他们新兵是从武鸣走到宾阳,再沿着昆仑关的隘口山道走出广西的,然后以急行军方式走到广东雷州半岛的海安,坐着大木船到达海南岛的。部队一直驻扎在海南岛的大致坡一带。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参军之后在部队里学文化,学战术。进步很快。荣立三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父亲入伍就在连队里当文书。父亲在回忆中曾经感慨地说:我们是志愿军,去朝鲜参战走到半路就传来朝鲜停战的消息,没能走过鸭绿江真正地和美帝国主义面对面干一仗。但是面对美帝国主义的虎视眈眈,驻守在祖国南大门的我们,从未停止过战备训练,时刻准备着打仗。直到1957年服役期满。就在大部队准备转业之前,首长让他到炮团报到去参加干部培训。父亲到了炮团席地而坐怜听首长做报告之时,抬头望着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一个熟悉的战友都没有。于是乎,父亲便连夜离开炮团赶回自己的连队,并随着大部队向海南西线挺进。成了一名开发海南,建设海南的军工。出发前,首长批准有妻儿的父亲回乡省亲。并且规定可以带家属出来。父亲当兵几年,终于在1957年回到家乡见到了因思念儿子变得苍老年迈的父母双亲。父亲离开家乡入伍的时候,我还在娘胎里,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多。军令如山!父亲在家仅仅停留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父亲都还没有来得及抱抱我,第二天父亲就把我母亲带走了,唯独把我留给了爷爷奶奶。仅仅三岁的我成了那个年代名副其实的“留守儿童。”几个月之后,父亲耐不住母亲一直叨叨着对我的担忧和思念,便令回乡省亲娶媳妇的战友把我从乡下带到了海南八一402队驻地。</p><p class="ql-block"> 402队位于海南白沙县珠碧江畔,过了珠碧江桥就是海南白沙县地界。六十几年前的珠碧江四周荒山野岭,野猪出没,黄精游走,草丛里黄蜂嗡嗡,叫不出名字的飞禽走兽,毒蛇以及蝎子、蜈蚣、蜥蜴随处可见。珠碧江畔的野竹林迎风摇曳矗立于珠碧江边,守护着奔腾不息的珠碧江。漫山遍野的红茅草长得比人高。藤蔓缠绕着高大的原始树木,形成密不透风的帐蔓。挺拔的木棉树,黄花梨,红革木,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野生原生木上时不时可见挂着的巨型马蜂窝,进到森林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胡椒,山药,茯苓,当归灵芝随处可见。钻进林子里总能闻到悠悠弥漫的原生中草药味儿。驻地只有一排茅草屋。枝条編就的隔墙从房顶中间一隔两半,再分隔成一间间鸽子笼式的小房子。年轻的军工们砍来带杈的粗支削尖了打桩,架上木条铺上床板就是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草寮子就是年轻的军工们为自己搭建的“红茅”草舍。一间大厨房则搭建在半山腰。山脚下则是一条哗哗响的山涧水流,趟过厨房门前,流向珠碧江。驻地没有幼儿园没有学校,也没有孩子,清一色的年轻退伍军人。天刚蒙蒙亮,在嘹亮的军号声中,父母丢下我趟着野猪出没留下的路去参加兄弟连队的垦荒大会战。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砍荒烧山挖树根,开着铁牛犁地种甘蔗,挖坑种橡胶,早出晚归。他们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有醒,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们的饭菜都是由炊事员挑着送到大会战工地上的。整栋茅草屋就只有我一个人。醒了就只能怯怯地跑到饭堂。厨房里两个炊事员叔叔每天的任务就是砍柴,种菜,喂猪,放牛,并且负责煮饭菜烧开水送到大会战工地。我听不懂他们讲的普通话,他们也听不懂我回答的壮族话。煮好了饭菜,用大木桶装好饭菜,准备出发送饭到工地。看见我就往大锅里的锅巴撒了一些白糖铲起锅巴卷起来递到我手上。有时候也把锅巴卷起来沾上刚刚煮好的菜汤递给我。毕竟营地里的我可是独一无二的孩子。他们每餐的白米饭和白砂糖,还有白面粉,是解放军总后勤部勒紧全军部队官兵裤腰带,拨给军工们用于“开发海南,建设海南”这个大业的给养。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来天。随即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不久后的某一天,风暴裹着雷雨突然来袭,霎时黑云压顶什么也看不见,飞沙走石,雷声滚滚,狂风肆孽蹂躏着野竹林,发出恐怖的嘎嘎声,大树被连根拔起。电闪雷鸣之后,接着暴雨如注倾泻而下。我头顶上的茅草帘子被强劲的狂风掀开了,整个屋架子叽叽嘎嘎作响,眼看着就要压下来,直吓得我哭着就往外跑。一名战友新娶的很年轻的媳妇听到了我的哭声,从房子的另一头跑了出来。年轻的媳妇抱着我,我们在雨中大哭了一场。晚上我发高烧了。父亲为了哄我吃药,把黄连素片用红糖包起来让我服药。只记得甜甜的红塘很快在嘴里融化被我吞下,黄连素片却苦得卡在喉咙弄得我哇啦哇啦直吐,于是我又哭又闹不肯再吃药,吵醒了那些累了一天的父亲的战友们。受到战友们抱怨的父亲又困又累又恼地把我抱出营房门,吓唬道:再哭我就扔你到房顶。说着我已经被父亲抛上了茅屋,接着又咕噜咕噜地直往下滚。父亲用他有力的臂膀及时接住了我。接着母亲典着有些沉重的身孕跑了出来,父母抱着我留下了无奈的泪水。隔了几天,父亲只能又再次托回乡省亲的战友把我带回了广西。从此我便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到了启蒙读书的年纪,当小学老师的伯父便担当起培养教育我的责任,带着我去那羊小学坐在教室后面伴读。学的是僮族文字。直至1962年,我已经有了两个妹妹,母亲才背着我那年仅两岁的小妹妹回到广西,带上我和奶奶前往海南八一糖厂。这时的我已经九岁了。</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耿耿于怀我的父母为什么把我扔在千里之外的乡下。现在我才明白:在那个热火朝天的革命年代里,他们根本顾不上父母儿女之情。唯一的目标就是开荒种橡胶种甘蔗,为部队提供战略物资和生活必需品,打破美帝国主义的封锁垄断。父亲用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成就了他的先进,以及连续八年省劳模的优秀人生。以至于海南独立建省,都没有留下劳模的资料记载。但是海南八一人没有忘记他。在他晚年一直享受着每年的劳模补贴和春节慰问。在他离世之时,后任年轻的八一总场领导,工会主席都亲自到场吊唁。</p><p class="ql-block"> 父亲作为志愿军,却没有上过战场。所以父亲曾经感慨地说自己白当了几年兵,居然没有与美帝国主义面对面真枪实弹干过仗。但是在1969年的“文革”后期,为了平复海南儋州占据三都镇的“武斗”据点,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却有了一次真枪实弹的“打仗机会”,再次端起冲锋枪横扫了解放军部队都打不进去的武斗顽固堡垒,几天就大获全胜。</p><p class="ql-block"> 故事发生在1969年文革后期的某一天,父亲和他的战友们接到广州军区命令,以一个连的兵力连夜秘密出击,到儋州的三都镇平复儋州武斗顽固堡垒。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冒着夜雨秘密出发。家属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到达目的地天已经麻麻亮,还没匍匐好就被据点里的哨兵发现了,一梭子弹打过来,打伤了他们三个战友。一个战友肠子都被打出来了,另外一个叔叔腿被打伤,后来变瘸了。糖厂也有一个叔叔受伤了。战斗气氛非常紧张。于是他们迅速改变作战方案,采取包围战术,迅速把据点水泄不通地围了三天三夜。据点里的人出不来,给养运不进。通过儋州联络员,才知道包围他们的是曾经的“四野”部队的“八一”军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在冲锋号声中快速占领了他们的阵地,只得乖乖举白旗投降了。可见“四野”的“八一”军人的威名和霸气。这是文革期间发生的事情,百度没有记载,三都史志没有记载。但是如果没有父亲他们的这一仗,儋州的武斗不可能那么快结束。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不可能那么快结束。那次行动,除了母亲知道父亲执行紧急任务,没有人懂得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只记得那天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凯旋归来的时候,我和母亲以及弟妹站在家门口等候父亲。我看到了父亲那被战火烧黑了的脸庞已经分不清眼睛鼻子。一圈圈一层层的盐粒子斑驳地沾在军服上成了“盐画”地图,军裤也被勾破了,脚指头裸露在解放鞋的外面,那挺乌黑铮亮的冲锋枪斜挂在肩膀上。那一幕深深印在脑子里。母亲则站在门前不停张望等候。父亲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是他的业绩确是有目共睹。他和他的战友们都是响当当的军人出身的冲锋陷阵的英雄。</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父亲在一次长途拉链的训练中,八一糖厂财务科的陈川礼叔叔因为身体不支昏迷了急需输血。父亲立刻把自己AB型的“熊猫血”输给了陈川礼叔叔。直到2017年,父亲病危住院了,我回去八一照顾父亲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我一声:大姐,真的是你吗?很多年不见了。寒暄之后才知道他是陈川礼叔叔的儿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工作积极肯干,什么困难都能解决。1959年父亲从402队调去新组建八一糖厂。他们自己挖窑打砖烧瓦。父亲还带头返回珠碧江砍伐竹子做脚手架。每天他的脸上身上都有被竹刺划拉开的血口子,每天的衣服都被勾破,晚上缝补,早上又穿着出发。备够了建厂房的材料,他们请来技术员,自己设计,自己人工开挖厂房地基,砌砖盖厂房,用不到三年时间,建成的厂房提前进入投产。为部队及时提供了急需的战备物资。</p><p class="ql-block"> 父亲工作很努力,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煮炼车间的车间主任。由于他分管的煮糖车间产出的白砂糖一直保持着优质,被连年评为优秀党员,从1958到1966年,连续八年都是广东省先进生产工作者,广东省劳动模范。1969父亲也曾经以工宣队的身份进驻过八一糖厂学校。退休前一直在糖厂生产股工作。父亲对我们子女要求也很严格,不曾为子女的工作走过后门某过私利。父亲作为党员,一直先人后己。还记得父亲有过一次提工资的机会。并且毫无例外地上了提级升工资的名单。虽然升一级工资只有区区五元钱,但是在那个年代,五元钱足以养活一个孩子。就在张榜前,有叔叔留着眼泪说自己也很优秀,同样具备条件要求升工资。领导对父亲说:你们都很优秀,但名额很有限,该怎样对待这个问题呢?父亲经过再三思考:共产党员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于是毫不犹豫地让出了这个名额。于是张榜公布工资升级名单,被换上了那个叔叔的名字。可怜的妈妈看着我们五个兄弟姐妹和奶奶,流着眼泪弱弱地问父亲:共产党员就不用吃饭养儿养父母吗?父亲沉默无语。正因为是共产党员,才更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p><p class="ql-block"> 一次学徒误操作把酒精往硫磺炉里泼造成厂房失火。父亲作为车间主任为保护厂房设备,就毫不犹豫奋不顾身救火,腿部被烧伤,头部也被撞击昏迷住进医院。几十年过去了,直至离世他腿上烧伤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头部受伤导致他在步入七十岁的年纪就有了阿尔兹海默症表现。当过兵的父亲具有强健的体魄和拥有不一般人的坚强意志,所以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厂房扩建的酒精车间,肥皂厂,复合肥厂,技术革新。。。处处都留有父亲的足迹,处处都有父亲留下的汗水。父亲曾经感叹对我说:一生遗憾唯独没有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父亲的这种坚韧不拔的革命精神,忘我工作的态度鼓舞和成就了我一生的性格。非常感谢父亲赋予我人生最宝贵的坚强和不屈。那些跟随父亲的红色证件早就化为一抔净土陪在了父亲身边。可是我们又怎能忘记在我心中既平凡又伟大的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琼:完稿于2022年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