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祖父母诞辰100周年纪念之际,谨以此旧作献给深爱的祖父母和永远的故乡。</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谷堆· 祖父</span></p> <p class="ql-block"> 也难怪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妒嫉我,除了花边连衣裙和五花八门的零食外,父母亲还给我带回一些连村里大人们都没有见过的新鲜玩意。比如说那个小暖水瓶,彩色的金属瓶身内有一个水银瓶胆,灌满热水后,将木头瓶塞塞紧,再套上一个水杯大小的瓶盖,就可以保证我一天的热水供应了。我很想在去野外玩耍时带上它,但祖父母不允许,他们怕我贪玩时会弄丢这么宝贝的东西,也担心村里的孩子们会弄坏它。 </p><p class="ql-block"> 盛夏,骄阳似火,酷暑难当,聪明的毛毛虫躲进了树荫下纳凉休憩,种地的庄稼人却一刻也不能闲下来。午后,祖父母扛起了农具要去村里的打谷场打谷。我说我也想去,祖父母应允了。他们为我准备了一个小板凳和一把小伞,而我则提着灌满了水的小暖水瓶,祖孙三人就这样“叮叮当当”的来到了打谷场。 </p><p class="ql-block"> 在打谷场边静静的看着祖父母和村里的大人们挥汗如雨的劳动着。年幼的我帮不上他们的忙,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暖水瓶的瓶盖当杯子,盛上满满一瓶盖水放在身旁。大人们渴了就会向我走过来。他们一边喝着我递过去的水,一边大声称赞着我的乖巧和懂事,这让我感觉十分良好。 </p><p class="ql-block"> 日头还不见偏西,我却渐渐有了倦意,小脑袋困得直往下栽,整个人差点要从小板凳上摔下来。祖父见了,赶紧把我抱到打谷场中间厚厚软软的稻草上面,又搬来几个困扎好的谷堆高高地垒在我的周围,这样不仅可以让我免遭烈日的暴晒,还可以避免熟睡时被风吹着凉。我像一只舒适的小青蛙静静地躺在阴凉的谷堆中央,如同躺在祖父宽厚慈爱的臂弯之间。金黄色的稻谷散发着阵阵芳香,谷堆外不时传来祖父母劳作时的欢声笑语。高高的谷堆下,我童年的酣梦啊是那般的甜美舒畅! </p><p class="ql-block"> 如今,祖父已经是八十八岁的高龄老人,他的背渐渐驼了,连举筷夹菜时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他再也没有力气为心爱的孙女垒起高高的谷堆了。随着记忆的衰退,老屋里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模糊成了一段昏黄不清的电影胶片,任凭我怎样提醒和修正都无法还原它的清晰鲜亮了。有时候,我觉得这很遗憾,但想想也好,没有了回忆,祖父也就没有了多余的悲喜与感慨,这样他也许可以更加长寿,也许还能多陪伴我一些年。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老树·祖母</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做了官之后,一些人便说我家老屋的风水好,理由是我家老屋不仅是全村房屋中地势最高的,而且门口还有一棵风水宝树!听到这些话,父亲和母亲都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我不懂风水,但我比他们更开心。因为打小我就把那棵属于全村人的老树看成我一家独有的宝贝,这样的风水之说无疑是给我的一厢情愿提供了某种诠释和证明。</p><p class="ql-block"> 需要几个人才能合围抱拢的老树名字叫“刺柏”,祖父说它屹立在这里已有近千年的光景。老树真的太老了,它的枝叶不再茂盛,既不开花也不结果,连树干的中间也成了空的,仿佛被无情的岁月掏去了五脏六腑。老树虽老,却依然是小鸟们的天堂,更是我的快乐领地。在老树下捉迷藏;上树掏鸟蛋;围着树干捉弄那几只笨芦花鸡……我喜欢老树,喜欢它带给我的快乐和依恋,我认为老树也是需要我的,因为我的顽皮和欢笑也为它寂寞衰老的暮年带来了生机和希望。我与老树不正如我与我的祖父母吗?</p><p class="ql-block"> 很多时候,我都会做这样的一些梦——眼泪汪汪的我蹲在老树下等待着从田里收工回家的祖父母,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天光昏暗,夜幕降临,蜿蜒的小路上渐渐浮现出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我叫了起来,撒腿向他们跑过去……是的,我把童年的大部分欣喜和快乐都交给了寂寞衰老的老树和祖父母,还有老树下草木芬芳的乡村黄昏。</p><p class="ql-block"> 祖母生养了太多儿女,加上半世的操劳,她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了。夜里,她常问我:“霞宝,要是我半夜里突然死了,你怕不怕呀?”我搂紧了祖母,嘟噜着说:“我不信!你才不会死呢!”</p><p class="ql-block"> 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有我,祖母怎么舍得去死呢?祖母说过要活到一百岁,要等我读完书参加工作,她要好好享我的福,然而她却失信了。1996年,我在省城上大学。一天下午,父亲打电话来学校,呜咽地说:“你奶不行了,快坐车回来。”我天旋地转、踉踉跄跄的回到宿舍收拾东西,蒙起被子狠狠地哭了一场。</p><p class="ql-block"> 老树在风雨轮回的沧桑巨变中走过了几百年的岁月,而我最亲爱的祖母却在将八个子女和若干个孙辈抚养成人后,终于燃尽了生命的最后一滴烛油,倒在了老家肥沃苍翠的土地上。父亲和几个叔伯为祖母在后山一处向阳的山坡下精心挑选了一块宽敞的墓地,还在四周种上了苍劲挺拔的松柏,其规格和布局不亚于一个高级离休干部的墓地。我知道,这是父亲和叔伯们为含辛茹苦的祖母尽的最后一点孝心和补偿。</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春节,我和丈夫回老家祭拜祖母。才走进村口,远远地便觉得老树和往年有了不同。走近后发现老树周围的荒草已被清理,一个矮矮、圆圆的水泥花基将其围在中间。跨过花基,走到树前,见老树身上多了一个蓝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印刻着老树的尊姓大名和年龄。目睹着这些变化,又想起安眠在后山青柏丛中的祖母,不禁生出了无限欣慰与感伤。陪伴我童年成长的老树啊,千年来寂寞沧桑的老树啊,终于在垂垂暮年受到了关注和保护。然而,在这恢复了生机和希望的老树下,我却再也看不见黄昏时分祖母扛着农具回家的模糊身影,再也听不到祖母在树下唤我回家吃饭时那熟悉亲切的声音了!</p><p class="ql-block"> 唏嘘感慨之时,丈夫拿出了相机,为我和老树拍了张合影。此时,暖阳已经升起,冬雪还未消尽,我的老树啊如此温暖而圣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归乡·归属</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没有直耸云宵的大山可以依靠,也没有春波荡漾的大湖泊加以点缀,然而我的故乡确实是美不胜收的。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和田野里成片的油菜花相互映衬、争相竞美,惹得成群的蜜蜂们到处乱窜,不知到哪里停留才是最好。比油菜花地更大规模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祖父母疼爱我,没有让年幼的我充当劳动力,就连拾碎稻这样的活也没让我干过,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当年属于我家的田地到底是哪一块,反正全村的稻田都是我游荡的自由天空。倘若细心寻找,还可以在田里发现清甜脆口的“葡萁”,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它的书面名称叫“马蹄”。和春天隐藏在林子深处星星点点的小蘑菇还有夏天点缀在荆棘丛中酸甜可口的野草莓一样,它们都是大自然赐予一个孤单的农家孩子最好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走在熟悉的乡村小路上,不时会遇见带着草帽、扛着农具的乡亲迎面走来:“这是霞宝吧?哎呀!成大人咯,不认得我了吧?”我腼腆而甜蜜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自从大学毕业到南方打拼后,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老家确实离我越来越远了。如今,当我面容成熟、衣着光鲜地走向它的时候,老家于我,竟有了一种前世约定今生重逢般的异样感觉。</p><p class="ql-block"> 站在老屋的门前眺望整个村庄,发现我的老家真的老了。曾经让童年的我又爱又怕的小池塘在岁月的侵蚀下已渐渐失去了往日碧绿的容颜,有了家用自来水后,村妇们不再聚集到池塘边洗衣聊天。池塘寂寞了,老水牛们也寂寞了,只有古老的青石板还在岁月的风中轻轻吟唱,痴情等候着远方游子疲惫的归来。</p><p class="ql-block"> 我常跟身边亲密的人回忆我的老家,却从来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直到有一天,我看见父亲收到了一封信函,说是父亲为村里修路出了一些钱,因此邀请他参加通路庆典。看到信的落款,我才知道老家的名字原来叫江桥村。</p><p class="ql-block"> 呵,江桥村,多美的名字啊。为什么和它在一起的那些年里,还有离开它的这些年里,我一直都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许我根本就不想知道。如同我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祖父母的名字。在我心中,老家和祖父母一样都是不需要名字的。他们与我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是我最依恋的人,最想念的地方。无需借助任何符号或称呼,祖父母的音容笑貌,老家的一草一木早已溶入了我的血液和灵魂之中,他们是我百转千回、历经沧桑后的思念与归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