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祖父母诞辰100周年纪念之际,谨以此旧作献给我深爱的祖父母和永远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刀疤·复仇</span></p><p class="ql-block"> 鞋总是小,整个夏天我宁愿光着脚,这样也有利于拉近和村里孩子们的距离。尽管我千方百计的改善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效果并不好。这天,他们又来向我索取零食了,可是那段时间父母一直没回来,我也断粮了。为了不得罪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乡野孩子,我战战兢兢的在老屋里翻箱倒柜掀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任何令他们满意的来自城里的食物。</p><p class="ql-block"> 他们终究还是看我不顺眼了。午后,烈日炎炎,一个大我几岁的小女孩拿着一把生锈的小刀在我的右手手背上麻利的连划了三刀,几缕鲜血抖抖嗦嗦的在我稚嫩的手背上蔓延开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血,我愣了两秒,随即“哇——”的哭开了,哭声凄厉而尖细,吓得几只正在野地里觅食的鸡差点学会了飞翔。这帮半大小孩也吓住了,只听见当中有一小孩说“走!快走!”随后,全部作鸟兽状逃走了。</p><p class="ql-block"> 捂着血流不止的手,我一步一步的沿着村口的小路去田里找我的祖父母。我一边呜呜的哭着,一边在心里狠狠的发誓:“你们等着吧!等我长大了,我会找个男的来为我报仇的! ”</p><p class="ql-block"> 年幼的我还没有男朋友或者丈夫之类的概念,只是本能的觉得自己是一棵被遗弃在荒野之中的孱弱的小草,需要一棵坚实强壮的大树来保护我,为我撑腰,而那棵大树若化身成人就一定是个男的。</p><p class="ql-block"> 至今,我的右手手背上还隐约可见三条细细的刀痕。据心理学研究,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痛苦的经历更让人刻骨铭心。的确,关于童年的很多记忆,多少都有些模糊,有些已全然忘记,但只要我抬起右手手背,仔细端详那三条刀痕,脑海里便会清晰有序浮现出整个事件的每一个细节和过程。奇怪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我已全无恨意。有时我甚至是带着一种甜蜜的心情在欣赏那三条刀疤。在和朋友谈起自己的乡村童年时,它成了我经历丰富、沧桑坎坷的一个重要证据和资本,展示之间不无炫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老屋·大海</span></p> <p class="ql-block"> 母亲拿出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指着上面那个眉毛微蹙的小胖妞,说那就是当年在老家时的我。仔细瞧,呵,真的是我呢。脏兮兮的白色连衣裙,乱糟糟的两个小羊角辫。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比乡下的孩子洋一点,比城里的孩子土许多的留守儿童。父母亲进城打拼,承受不起太多的负担,只带走大我三岁的哥哥,把还没有断奶的我留在了老屋。</p><p class="ql-block"> 姑姑们都出嫁了,大伯最早携家带口在城里扎下了根,六叔在部队里奉献着火热的青春,七叔和小叔考入了外地的学校,现在父亲也在城里寻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老屋不再拥挤也不再热闹了,只剩下蹒跚学步的我陪伴着年老的祖父母。每天,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一边逗着鸡玩,一边机械的张着嘴迎接祖母一勺一勺灌进来的米糊。吃不起奶粉,祖母就这样用米糊把我灌得圆滚滚、胖乎乎,一派欣欣向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老屋的色彩是灰色的。土墙、房梁、农具,甚至祖父母的衣服,一切都是灰色的,只有老屋门前的苹果树和梨树洋溢着五彩缤纷的气息。每年春天,满树都会缀满密密匝匝的花朵。苹果花的颜色白中泛青,而梨花的颜色则是白中带粉,各有各的光彩与风情。为灰色老屋和我的寂寞童年增添色彩的还有老屋门檐上悬挂着的那块“军属光荣”的牌子,大红的牌子挂了很多年,它是祖父母的骄傲,老屋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p><p class="ql-block"> 大伯和六叔都是军人,这在当时是非常光宗耀祖的,但最让我骄傲的是我的六叔不仅是个军人,而且还是个海军!大海、军舰、海鸥……对于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农村孩子来说是多么神秘而令人神往的世界啊!因此,我盼望六叔来信的心情绝不亚于祖父母对远方儿子的思念。 </p><p class="ql-block"> 祖父母出工去了,老屋一片静谧,我把自己藏在老屋的角落里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六叔从遥远的黄海海域寄回来的照片和信函。我还不识字,看不懂那些家书,但无比迷恋信封上那些画着大海和军舰、海岛和海鸥的五颜六色的邮票,它们以静态的姿势向一个乡村孩子展示着大海的奥秘和魅力,展示着老屋之外另一个世界的广阔与精彩。 </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阳光从房梁的缝隙中倾泻而下,燕子在刚做好的窝巢里呢喃自语,灰色的老屋里,一个孩子的眼波中泛起了蓝色大海的梦想。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池塘·死亡</span> </p><p class="ql-block"> 村的中央有一口小池塘,仲夏的夜晚,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在池塘上空轻舞飞扬,勾勒出梦幻般的神奇与美丽。然而,一天晚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任性的我哭闹不止,祖父实在没办法了,就把我拉到门洞前,透过门洞,指着悬浮在池塘上方一闪一灭的亮光说:“你看到没有?再哭,鬼就朝这边飞过来了!”我立刻闭上了嘴,惊恐得直往祖母怀里躲。此后的我至少十年怕萤火虫,且终生怕“鬼”。 </p><p class="ql-block"> 白天的小池塘没有“鬼”,我常去那里转悠。百来平方的小池塘里有一半领地是属于水牛们的,而北岸边的青石板则是村里的妇女们劳动和聚会的热闹场所,她们一边洗着全家老小的衣裳,一边聊着东家的长、西家的短。 </p><p class="ql-block"> 挑拨别人的家事大概可以减轻妇女们的劳作辛苦,因此她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发挥炒作的对象或话题,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在祖父母身边当留守儿童的我。 </p><p class="ql-block"> “你娘多久没回来了?”她们总喜欢这样问。 </p><p class="ql-block"> 见我不作声,对方便来劲了:“肯定是不要你咯!我看你娘就是喜欢你哥,要不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p><p class="ql-block"> 这话我的耳朵都听出小茧来了,每次我是装作一副懵懵懂懂,好象什么也没听懂的样子从她们的身边走开,但无法抑制的怨恨和悲凉依然一次次的浸透了我幼小敏感的心灵。 </p><p class="ql-block"> 午后是小池塘相对清静的时候,古老的青石板以安详友好的姿态接纳了我。我光着脚独自坐在青石板上,一边用脚掌在石板外侧的青苔上滑来滑去,一边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水田想着幼小的心事。谁料有一次动作滑得大了些,竟“吱溜”一下整个身体滑进了池塘中。不会游泳的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往上扑腾挣扎着,身体却一点点的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双小手在水面上绝望的抽搐摆动着。那时的我还没有亲眼见过死人,“死亡”对幼小的我而言是个遥远神秘的概念,然而当我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量继续挣扎了的时候,我想我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祖父母,也永远都不能像哥哥那样成为城里的孩子了。 </p><p class="ql-block"> 幸运的我最后被一名吴姓的妇女路过池塘时把我的小命救起并送还给祖母,我以为我会被紧紧的搂在怀里安抚亲吻,没想到竟挨了一顿小揍。祖母一边狠狠地拍着我的屁股,一边声泪俱下的哭诉着:“怎么这么调皮不懂事啊?要是有个好歹,叫我一把年纪怎么向你爹娘交代啊!……”</p><p class="ql-block"> 这是记忆中挨过祖母的唯一一次打,此后我再也不敢独自去池塘边滑青苔,也更加依恋我的祖母了。</p><p class="ql-block"> 六岁那年,父母亲在城里扎下了根,把我和祖父母一起接到了城里。整个小学时代,我都拒绝单独睡在父母为我准备的小床上。和老屋里每个夜晚一样,我一定要挤在祖父母的中间,闻着他们身上熟悉的气味,听祖父讲金宝银宝两弟兄智斗大灰狼的故事,才能睡得香甜踏实。调皮兴奋的时候,祖父母照例用村野间流传的鬼故事来吓唬我,使我安定下来。寒暑假,我和祖父母一起迫不及待收拾行装回到乡下的老屋里生活。我喜欢吃祖母在老屋用柴火为我熬的锅巴粥;喜欢躺在祖父为我堆起的高高的谷堆里;喜欢在田埂上自由的游荡玩耍;喜欢黄昏时分祖母在老树下亲切的呼唤:“霞宝哎,回屋吃饭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