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红烛为谁剪

雪麦

　　晚唐的诗坛，胭红的夕阳似乎比火红的初日还要绚丽，而托起这一轮夕阳的第一圣手，便是李商隐。

可以说，李商隐是中国朦胧诗的鼻祖，潜意识心理表达的第一人。

他擅长律绝，最著名的七绝当属那首《夜雨寄北》，深情绵邈，意境感人，代代传诵。然而，《夜雨寄北》究竟是写给谁的，千年以来一直是评论家苦苦思索的命题。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只要是成年的中国人，第一感觉都坚信这首诗是写给妻子的。在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里，这首诗的题目就为《夜雨寄内》。

    然而不少学者认为，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妻子王晏媄已经病逝，这里的“寄北”是寄给北方的友人，有人说是诗文知己、花间派词人温庭筠，有人说是人生知己、朝廷高官令狐绹。

    这种种推测，都是考据的思维，实证的逻辑，纸面的推演，唯独忽视了诗歌创作最重要的因素——情感世界。

    人的情感世界是无法考据的。一首经典诗词的诞生，是艺术家所有人生体验的沉淀、混合、发酵、升华，它在某一时刻触发，借助语言的功力予以表达。用现代科学的话说，是复杂的量子纠缠。

    就好比佛像的微笑，你能解释清楚他在笑什么吗？

    你认为他在笑什么，他就在笑什么。

那是公元851年的春夏之交，李商隐的妻子王晏媄病逝，这对满腹才华而仕途艰难的他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深深地爱着这个一生为家庭操劳的贤惠美丽的妻子，她的离去，使他从精神上顿时失去了依托。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恋家。

处理完妻子的丧事后，冷寂的秋天到了，李商隐应西川节度使柳仲郢之邀前往四川梓州（今绵阳）任参军，走至散关的时候，遇上大雪，诗人不由想起妻子，想起那个温暖的家，写下了感人至深的五绝《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无家而作有家之想（纪晓岚评语），诗人对妻子的怀念是多么深切。

到达蜀地后，在将近五年的幕府生活中，李商隐始终沉浸在对妻子的深深思念中，孑然独行，郁郁寡欢。他常常想起那个“家”，尽管她已不在，他依然要执着地与她隔着时空对话。“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他就是那只神话中的“青鸟”。

因而，她在于不在，都可以与她通信，都可以在雨夜，写给她一首《夜雨寄北》，他相信她能收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君虽已逝，我当君在，剪烛之约，归期几何！

这种虚实相生的意境重叠是李商隐的天才笔法，是中国最早的“蒙太奇电影”。正因如此，清代吴乔有言，“于李、杜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义山一人。”

热衷考据的人们单纯从时间的维度作出判断，认为李商隐不会寄给逝去的妻子一首诗，是大大低估了他情感的深度和创新的高度。

客观地讲，《夜雨寄北》出色的意境构造首先是容纳了思念爱妻这一中国人的典型情感，同时也能够兼容思友之情，不确指而尽可指，这正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

还是前面的那句话，面对佛的微笑，你认为他在笑什么，他就在笑什么。

那么既然千年以来，绝大多数中国人在诵读《夜雨寄北》的时候，心中都会想象着那个“家”，那个美丽的她，我们就认定李商隐是写给妻子的。

这是中国人书写情感的历史所需要的。

千年红烛，只为伊人剪，伊人是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