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童年碎片》17

杨言布语

十七我家院子 我家在杨家村落了户，二大（二伯）家是我们的第二个家。 白天，上班的上学的出工的都出门了，只有我和妈妈、二大妈在家里。院门四敞大开，难得有人走进院来。 几只母鸡跳到窗台上，起劲儿地啄着玻璃上我的影子。尖嘴焦黄的，冠子鲜红的。 东屋墙上的大挂钟到了整点，拧着弦儿猛然一阵轰响，惊得我打一哆嗦。 我从炕上出溜到炕下，从屋里晃悠到院里，不知玩点什么好。我还没有上学，没有玩伴，也没地方可去。 二大家的院子，和村里其它院子十分相像。住屋坐北，院门朝南，院墙用石头和黄泥垒成。我不记得村里谁家是砖瓦房，只记得院落一座连着一座，不是土黄，就是灰黄。 我家的东院人家，还是个草房呢，房顶上的草都变黑了，我觉得他家比二大家穷。 网图。图似二大家院门的木质门栓。 院里没有水井，灶屋一角放着一口比我还高的大水缸，用水时就从水缸里一瓢一瓢舀到盆里。 屋里屋外也没有下水道，刷锅刷碗的水，洗脸洗脚的水，洗衣服的水，用过的脏水都是一盆盆泼到院子里，再慢慢渗到泥土里。天冷时，院子里一层冰摞着一层冰。 秋收后的麦秸苞米秸晒干后，一层层往高处垛，在院子西角垛起一个大草垛子，比房子还高。哥儿姐们平时上山拾的草柴，也堆放在这里。 那时的农家院，很少有烧煤的。煤太贵了，农民没有那个钱。宁可出力拾柴，也不花钱买煤。 🧶 西边院墙下，一张渔网和几根木桩搭起的鸡窝，圈着二大妈养的十几只鸡。整个冬天，人吃的菜除了白菜就是萝卜，鸡更吃不到什么好食，顿顿都是剁碎的白菜帮子萝卜根儿，再拌上一点干苞米面。 鸡下的蛋绕过了锅台和饭桌，直接被二大妈藏到了东屋的炕琴里。这炕琴是二大家最值钱最亮堂的家具，里面不仅藏着鸡蛋，还有不舍得用的被面枕巾什么的。柜门外横着一把长形铜锁头，钥匙就别在二大妈的裤腰上。 网图，图似二大妈家的炕琴，六七十年代北方农村最普遍的家具。 有一天，一个陌生女人挎着筐子进了院。她和二大妈嘀咕了几句，就鬼鬼祟祟地进了东屋。 二大妈半拉身子钻进炕琴里，摸出十几个红壳鸡蛋，摆在炕上。女人数好鸡蛋，一个个码进筐里，又在上面盖上一块头巾，仔细掖好。她从兜里摸出几毛钱，递给二大妈。 二大妈满脸是笑，就像藏鸡蛋那样，她一头又钻进炕琴里，摸索着把钱放到了柜子深处。女人说，谁家媳妇坐月子呢，要买红壳鸡蛋。二大妈说，不敢到集市卖鸡蛋，怕被人抓。抓住就割资本主义尾巴，鸡蛋就被没收了。 这个女人是乡间走街串户的二道贩子，农民通过她偷偷卖掉家产的鸡蛋，赚点生活零用钱。 🧶 东边院墙下，石头垒成的猪圈里，有一对黑猪相依为命。 二大妈家的那一口大锅，上一锅做人的饭，下一锅熬猪的食，人吃几顿，猪也吃几顿。 人饿的时候，只是肚子乱叫。猪饿的时候，就齐齐站在猪食槽边，仰着猪头嗷嗷嗷地，一声比一声催得紧叫得急。 二大妈骂它俩是“挨千刀的”，还骂它俩是“催命鬼”。她紧忙着从锅里舀出猪食，热气腾腾地提到猪圈旁。 再慢一点，四只猪蹄子就会搭在圈墙上，抻出的嘴叉子能有二尺长。再晚一点，八只猪蹄一使劲儿，那架势好像能窜上墙头跳出猪圈。 猪食散发出酸溜溜的腐烂味，这是用家里的残汤剩饭和难吃的菜叶熬煮而成，两只猪却吃得欢畅忘情，大耳朵上挂着泔水汤。 它俩死也不知道，谁吃得多吃得胖，谁就提早出了圈，抢先成为那个“挨千刀的”！ 一年没肉吃，全家人都盯着它俩身上的膘呢！ 没过几天，一只猪终于从猪圈里出来了。它在院子里没头没脑地跑了几圈，也没找到一条出门的路，最终被几个大男人摁在木板上，几根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任它怎么拼命嘶叫，也没能回到猪圈里。 🧶 院子最东边，还有一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的下屋，一头灰驴关在黑暗里。从我们下乡来到这里后，它就没有到田里干过活。 那时土地都属队里公有，二大家没有自己可耕种的地，自留地仅剩下院里院外巴掌大的几小块儿，几锹就能掀到头，用不着动用驴来卖力气。这只驴就算勤劳，也没有表现的机会。 日头好的时候，灰驴从黑屋中被牵了出来。二大妈给它戴上眼罩和笼嘴后，才把一口袋玉米粒倒在磨盘上。 灰驴围着磨盘一圈一圈碾着，它闻到了玉米的香味，还以为自己走了很远，走到了望不到头的田里，一高兴，便在嘴笼里又抽鼻子又龇牙。二大妈举起扫帚在它屁股上打了一下，驴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它重新回到现实，继续低头拉磨。 牲口嘴巴上的笼嘴 磨好的玉米面，扫进了二大妈的面口袋里。灰驴卸了磨，又被牵回下屋。它站在门缝中透进去的一溜儿光线里，眨着大眼睛，一声不吭。 转过年，村里有了一台电动碾磨机，这只驴连推磨的机会都没有了。它被二大牵出了院门，不知卖到了哪里。 🧶 院东角落头有一个地方，村里人叫“茅楼”，我们叫”厕所“。 茅楼四面墙由土石垒成，棚顶搭着秸秆柴草，四面透风。 地上一个深坑，屎尿满满登登，冻成疙瘩堆成坨。深坑上面搭两块木板，上厕所时，脚就分别踩在上面。 当时的农村，每家都有一个这样的旱厕，积攒的粪便是开春耕种的最好肥料。肥水不流外人田，屎尿屙在自家院。 网图。北方农村的户外厕所。当年我家院里的茂楼，比这吓人得多！ 每次上厕所，我都要鼓足天大的勇气，还是胆战心惊。 满坑屎尿触目惊心，真不想看，又非看不行。害怕两脚没踩稳，掉进粪坑里。害怕茅楼没有门，哪个男人闯进来。害怕土墙石头旮旯缝，有什么吓人怪物钻出来。还怕天寒地冻，光着屁股蹲半天，粑粑冻在半空中。 各种各样的害怕，吓得我不敢上厕所，不愿拉粑粑，能憋就憋，一憋好几天，以为能把一肚子粑粑憋没了。 攒了几天的屎，酝酿出冲力十足的屁，熏死个人。妈就问：“几天没拉粑粑了？” 我的二大妈（左）和六姐（右）。摄于1987年我回乡时。 这个大院和这五间房，是我爷爷在四十年代建起来的。我没见过爷爷奶奶，也不了解他们当年的生活。后来我猜想，他们几十年前的生活，可能和二大家的生活差不多，就是1970年我六岁时看到的这个样子。 这个大院，布满了我爸爸我爷爷我老太爷层层叠叠的脚印。现在，我的小脚印也落在了上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