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那些个人

苇杭

北岛说，诗歌之光照亮突然醒来的人。钱谷融教授说，文学是人学。人，是文学的对象，更是目的。借此，我们或可理解马克思所谓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就不可避免地涉及三个问题：其一，关注什么人？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当灾难袭来的时候，我们不能不思考，究竟哪些人最不应该被忽略？其二，关注人的什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当灾难袭来的时候，渲染舍己为人？歌颂无私奉献？赞扬英勇无畏？鼓吹人定胜天？还是众口一词齐喊“加油”“挺住”？当然，这也不是不可以。其三，怎么去关注或关注的方式方法、手段路径是什么？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9月5日，罗伯特•卡帕在前线拍下了一张叫《倒下的士兵》的照片：一位共和军战士刚从战壕里跃出，即被敌军机枪射中头部，就在倒下的刹那，卡帕冒着同样中弹的危险，拍下了士兵中弹后身体倾斜步枪即将失落的瞬间。战场炮火轰隆，子弹横飞，而这位士兵倒下的一瞬，被永远定格。战场静止了，时间凝固了。没有对战争的控诉，没有对正义的讴歌，没有对牺牲的赞美，没有对楷模的标榜。可是，你能想见他背后的祖国，家园，田野，庄稼，亲人，战友，以及头顶太阳的光辉和脚下沾满血水变得泥泞的土地…… 1993年，苏丹战乱，遍地饥荒，3月26日，凯文•卡特从前线发出了一张名为《饥饿的苏丹》的照片。照片中的幼童骨瘦如柴，颓倒在地，奄奄一息，就在不远处，一只秃鹫，虎视眈眈……面对灾难，凯文•卡特按下了快门，由此也引发了争议，最终导致卡特含冤离世。然而，他真的什么也没做吗？至少，他按动了快门。呈现就是意义。他让我们看见。文学艺术作品，使人看见。 1935年，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这样评述梵高的油画《农鞋》：“在这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谷物的宁静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这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战胜了贫困的无言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梵高震撼人心的，当然还有《吃土豆的人》。 战地记者拍摄的照片是现实主义客观呈现，艺术家创作的油画是主体性强烈的主观表现。殊途，然而同归。我的意思是说，在艰辛的劳作面前，在苦难的心灵面前，在天灾人祸面前，呈现很重要，客观，更重要。主观表现，要基于不可或缺的客观事实。罗兰•巴特说过一个叫零度叙事的概念。窃以为，在大灾大难面前，这种零度叙事，恰恰是最冷峻的深情。过去的高中语文课本有一课叫《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是一篇新闻报道，文章一再强调：“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奥斯维辛，没有可以作祷告的地方……”为什么？因为在奥斯维辛，只有沉重的历史和深重的灾难。在那个阳光无法照耀的地方，上帝缺席，良知逍遁。那里，目光所及——是“毒气室”“焚尸炉”“鞭刑柱”“成堆的头发”“婴儿的鞋子”“女人不育试验室”“临死前囚徒的照片”“令人窒息的地下室”……那里，有包括我们中国人在内的28个民族共计400万人殒命。奥斯维辛，毫无疑问是人类历史这部鸿篇巨制无法跳过的一页。“集中营”“杀人工厂”“人间地狱”？人类语言的辞典，已经无法转换生成新的修辞。但那里，“居然阳光明媚温暖，一行行白杨树婆娑起舞，在大门附近的草地上，还有儿童在追逐游戏？” 这种原本在诗歌中常见的巨大张力，在一篇新闻报道中安静地设下埋伏，最终以雷霆万钧之势捶击读者的心灵。这就是好的文艺作品，她不仅能温柔地抚触你，更重要的是能掐疼你。掐疼有时候比抚触更重要，因为她不会把你哄睡，相反，她能让你更清醒，促使你睁开双眼去看看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的，文学提供叫醒服务。前提是，你不会装睡。在灾难面前，我们能否回到灾难本身？比如病痛，死亡，妻离子散，生计无望。那些身在旋涡之中挣扎的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不为人知的处境？我们能否回到文学本身？去看看正在扑腾的掐一下就会疼的那些个人？在灾难面前，退回去，很重要。因为，事件的背后，时间的背后，光亮照耀不到的角落，有人，有一掐就会疼的那些个人。但吊诡的是，很多文字中常常有鬼。 当然可以抒情，当然可以歌颂。比如，贺敬之《西去列车的窗口》：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一站站灯火扑来，象流萤飞走，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此刻，满车歌声已经停歇，婴儿在母亲怀中已经睡熟。呵，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的时候，在这一节车厢，这一个窗口——看飞奔的列车，已驶过古长城的垛口，窗外明月，照耀着积雪的祁连山头…… 比如，潘洗尘《我的稻田》：闭着眼睛，我就能熟练地跨过这五千亩稻田的沟沟坎坎每天从东边走到西边要两千五百步，再从南边走到北边又是一千五百步五千亩稻田，够蔚为壮观了吧但它只占据了祖国，这个庞然大物的一小块土地这也就是说，我的五千亩稻田究竟每季能产下多少担水稻能解决多少人的温饱祖国，是忽略不计的但在我的眼里，这片稻田甚至比整个世界还要大每当我挽起裤管儿，在稻田里行走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视察，祖国的山山水水尤其是当数也数不清的蚂蚱在我的脚下纷飞的时候就会使我想起一个，比祖国还要庄严百倍的名词——人民我想在这五千亩稻田里繁衍生息着的蚂蚱，怎么也有十三亿之巨吧它们终将都会和我一样默默地生死飞不高，也跳不远 再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海子的《亚洲铜》，罗中立的《父亲》…… 万物生灵，人间草木，有许多值得赞美的地方。即使抒情，也要节制。即使歌颂，也要有操守。鼓手跟吹鼓手大略是不一样的。借张承志的一段话——希望我们的文学，永远有对于人心、人道和对于人本身的尊重；永远有底层、穷人、正义的选择；永远有青春、反抗、自由的气质。旗帜不追求成为石头砌造的墓碑。旗帜的本质是飘扬过。不管飘扬得高不高，人们看见没看见，飘扬之后留下了什么——旗的追求是猎猎飘扬，激烈地抖着风，美丽地飘扬。 大疫三年，已告剧终。有人看见了喜剧，有人看见了悲剧，有人上演了闹剧……正如罗大佑在《现象七十二变》里所唱：“有人在大白天里彼此明争暗斗，有人在黑夜之中枪杀歌手……”在卡塔尔世界杯八强赛前休战之际，有人一嗓子“我们又赢了！”，俺们村一直以爬西山刨树根为生的吴老二以为准是哪支球队又进球了。吴老二眼神浑浊，耳朵也有点背，对于树根之外的东西，仍旧傻傻分不清楚。夜深人不静，自刻甲骨一枚——目中有人——是为纪念。 2022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