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公 与 诗

吴应瑜

李 芳 圃 老 先 生

（1897年10月一1971年3月）

此为外公解放后工作证上的照片，左下角的弧形为“九江專員公署”钢印，右下角蓝色弧形为“九江專區婦幼保健院"印。

外公简介

我的外公李芳圃老先生，湖北省黄梅县大河镇李家湾人。出身于乡塾之家，六岁读书，十九岁始在乡村设馆授徒，蒙馆、经馆二十余载。后到九江，先后在儒励小学、儒励女中（今九江市双峰小学）和但福德护士学校（九江学院医学院前身）任国文教员。解放后，在九江专区妇幼保健院（前身为石美玉女士创办的但福德医院）任文书工作。一九五八年退休，一九七一年三月逝世。

　　建于1897年的但福德医院院长楼，解放后为九江专区妇幼保健院办公楼。解放后，外公即在上台阶二楼上班，我小时常去玩。现此楼及楼左前方的百年老樟树均作为古建、古树挂牌保留，但砖砌台阶及突出于楼体之外的三层雨蓬已拆除。每到九江，立于楼前，望着这栋与外公同岁、外公又在此上班9年的沧桑建筑，我默默流泪，百感交集。

消閑賸稿

因恐“谬种流传遗误青年”，我小时在外公身边时，他并未提起《消閑賸稿》，也极少与我谈诗论词，只是教我读几首古诗而已。至外公暮年的1969年，才将诗稿寄给我这个长外孙。根据诗稿的《后序》介绍，《消閑賸稿》多为他早年作品。中年以后，“屡经忧患，无意及此。偶有所作，辄复弃之，故《消閑賸稿》多为中年以前的作品”。接到诗稿，我知此为外公多年心血，故小心保存。八十年代我调县里工作，曾抄录其中十余首诗词（未注明作者），呈德高望重的老诗翁匡一点先生。数日后，匡老说: “此诗作者功底完全在我之上，我猜年纪也长于我吧”！从诗稿的内容看，有当地民生工程（修桥）竣工请外公作的庆贺联，有外县外姓修谱请他代作序文，有高官为老人祝寿请他作的贺寿联，也有大户人家请他为老人写的墓志铭，这说明当年外公在黄梅、九江有一定声望，于是我将诗稿当作传家珍宝。

因外公的诗稿是蓝墨水抄写在稿纸上，有些还是笔迹很淡的纯蓝墨水，几十年后字迹已不清晰。于是在告别公务赋闲在家后，我准备印几十册以利长期保存和小范围传世。开始打算在电脑上打印成会议材料形式，又觉得如此简单从事对不起外公，于是便一张一张地画格，一笔一笔地抄写，请人用一体机复印50份，然后一页一页折叠，一册一册用针线装订成传统的“中式翻身”式样，将对外公的思念之情溶入抄写装订的过程之中。书成，分赠外公的各位外孙、外孙女，及与我相识的专家教授和爱好诗词的朋友。诗的内容和书的形式，均获得行家赞扬。

《消閑賸稿》封面

规格: 16.5x24.9cm，册内每页13行，行宽1cm、行高18.5cm，内有前、后序，目录，诗词345首（其中: 五古36，七古6，五绝33，七绝110，五律73，七律50，词37），文2，联12，誊抄者（我本人）的后记，约28000字。封面的印章是外公遗物，“李芳圃”三个行楷字是按外公字体摹下来的。

内页一 后序





内页二 诗





内页三 词





内页四 文





《消閑賸稿》选录

七绝 夏日湖居 三首录二

其一

莲叶碧天隔水遥，门前小立望归桡。

夕阳芦岸苍茫外，听到歌声转画桥。

其二

生涯长伴钓鱼船，村酒沽来绿柳边。

短笛数声秋水外，一篙撑破夕阳烟。

七绝 七夕遇雨 二首

其一

咫尺盈盈恨未消，经年离别梦魂遥。

今宵洒尽相思泪，只为明朝又寂寥。

其二

耿耿银河驾鹊桥，女牛相会在今宵。

天仙恐惹凡人见，故把浮云锁九霄。

七绝 昭君词

青冢离离塞草横，朝烟暮雨汉宫情。

当时若不单于嫁，只伴春花过一生。

七绝 读离骚 三首

其一

遥遥引领望宫墙，玉佩玲珑序雁行。

顾影寡俦真命薄，自怜无术拜君王。

其二

秋风寒渚洞庭波，两岸湘江落叶多。

一去郢门终不返，美人近日果如何。

其三

不受君王雨露恩，行吟泽畔倍消魂。

渔歌荻蒲萧萧柳，鸟度寒烟日又昏。

七绝 秋日旅居（回文）

愁客孤灯伴寂寥，冷霜经树旅魂销。

秋江楚雨零烟断，楼卷横风惊落潮。

回读

潮落惊风横卷楼，断烟零雨楚江秋。

销魂旅树经霜冷，寥寂伴灯孤客愁。

七律 读吴梅村先生诗集 二首录一

野哭江村弔史公，伤心旧恨问征鸿。

平原兵火孤城废，南渡荒凉夕照红。

老杜深愁应更苦，西崑幽思本难穷。

灵岩邓尉诗人墓，心事缠绵往复中。

七律 秋感次潘赤霞韵

时日兵占领东三省

漠漠风烟万里沙，三秋愁思正交加。

他乡寥落难为客，故国河山叹剖瓜。

丛菊东篱拖瘦骨，胭脂北地冷红纱。

登楼一望沧江晚，隐隐城头起暮笳。

五绝 镜

虚心观世事，有眼辨媸妍。

只恐招尤怨，高低不肯言。

西江月 有感

细雨潇潇芦岸，秋风剪剪江城。夕阳背树晚烟沉，满眼山河暮影。 黄土几多才子，荒邱半是佳人。劳劳苦海本浮生，一枕邯郸未醒。

浪淘沙 山居 二首

其一

天淡暮云遮，槐噪归鸦。小桥帘卷夕阳斜。闲步庭前无一语，呼酒来赊。 陌上自桑麻，鸡犬无哗。竹篱山下野人家。忽听歌声浑不定，何处琵琶？

其二

世外即烟霞，宠辱无加。好将诗酒乐生涯。茅屋数间山下住，春过犹花。 泉水煮新茶，篱笋抽芽。闲来石上兴堪夸。醉倒斜阳烟树里，月影清华。

诗的吟诵

有次看电视剧，抗日题材，临近一集结尾处，画面是朱老总数人站在山冈上，放眼连绵起伏的太行山脉，这时，有旁白朗诵朱老总的诗:

饮马太行侧，（cè）

十月雪飞白。（bái）

战士正衣单，

夜夜杀倭贼。（zéi）

尽管旁白的普通话非常标准，声调也很激昂，抑扬顿挫也掌握得很好，但听后总感到缺点什么——押韵。按普通话读法，侧、白、贼三字，是读不出押韵来的。马上想起朱老总是四川人，我平时喜欢学各地方言，当即用四川话将此诗朗诵一遍，不但押韵，而且效果还更好。后用四川话朗诵陈老总的《梅岭三章》“断头今日意如何……”，然后再用湖南话朗诵毛主席的“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感觉恰当地用方言吟诵格律诗词，往往在韵味、内涵以至气势上，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外公读的是“老书”，教的是“老书”，读诗词当然是黄梅土话，但我感觉诗味儿更足，至少在“押韵”上是如此，如:

▲ 朝辞白帝彩云间，（gān）

千里江陵一日还。（huán）

▲ 远上寒山石径斜，（xiá）

白云深处有人家。 （jiā）

▲ 九牛一毫莫自夸，（kuā）

骄傲自满必翻车。 （chā）

历览古今多少事，

成由谦逊败由奢。（shā）

如果你用普通话念，那么车（chē）、奢（shē）和夸（kuā）的韵就押不成了。

▲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lóu）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fóu）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zhóu）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lióu）

如果你用普通话把“浮”念成（fú），那么与上面的岳阳楼的“楼”（lóu），下面孤舟的“舟”字（zhōu）、涕泗流的“流”字（lióu）都押不上了。押不上韵，那么念诗的美感，就像修水土话说的，“骚瓜（丝瓜）打锣，去了一错”（去了一截）。

外公读诗，除了“韵”外，还有“调”的不同，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外公把阳平的“绝”、上声的“雪”都读成去声，与“灭”同调，听起来更顺溜。

还有韩愈的七绝诗《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

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sì，音四）

唯有漫天作雪飞。

无才思的“思”字明明读 sī，第一声，为什么读第四声 sì 呢？原来，七言绝句在平仄上共有四种形式，但无论哪一种形式，第三句最后一个字都是仄声，所以才将思字由第一声的“平”读成第四声的“仄”。

有时为了押韵，对某些字，外公读时把字音都改了，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lái）

奔流到海不复回。（音怀，huái）

△打起黄莺儿，（ní，音泥）

莫教枝上啼。（tí ）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xí ）

还有一种读法，变调加“念白”。念白有四种: 京白，韵白，风搅雪和方言白。我回忆琢磨一番，外公应是“韵白”的形式，如李白的《将进酒》第二句奔流到海的“奔流”二字，外公念时把“奔”念成去声，而不是平声（不念“奔跑”的奔bēn，而念成“有奔头”的奔bèn）；把“流”字拖得较长，好似简谱似的，把“奔”字只念“半拍”，而“流”字读成一拍后面还加个附点音符，念成“一拍半”，即“奔（bèn）流——”。还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也是这样，把“轻”字读成“庆”字音，半拍，把“舟”字拖长为一拍半，读成“庆舟——”。

以前在电视上看叶嘉莹先生的诗词讲座，发现叶先生吟诵诗词时也有这种吟法。我觉得这种吟法，有京剧老生念白的味道，语气中充满豪迈，大大增强了诗的韵味，有时一诗朗诵完毕，颇有“浮一大白”的痛快之感。

当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种变调加“念白”的吟诵方法，要仔细琢磨诗的内涵及通篇文字的结构和特点，恰到好处地偶然用一下。就象现代诗中用“啊”字一样，只能偶然“啊”那么一两下，如果多用滥用，反反复复地“啊”，自以为感慨多多，但读者看了就会起鸡皮疙瘩。

诗词吟唱

从读小学起，老师都是教我们“读诗”，无论怎么抑扬顿挫、装腔作势，终归还是一个“读”。但不少老先生说过，过去私塾先生读诗，不是纯粹的读或念，而是介于吟、唱之间，是有调子的。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先生（早期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清华四大导师”）在《新诗歌集》中也说过，“所谓吟诗吟文，就是俗话所谓叹诗叹文章，就是拉起嗓子来把字句都唱出来，而不用说话或读单字时的语调”。

既然是“唱出来”的，那就应该是有曲调的，究竟是什么调子呢？我没有见过明确的记载。叶嘉莹先生在电视讲座时，偶有吟唱，我听后也未形成清晰的记忆。网上查看，一些专家教授讲得云里雾里，唱得七七八八，我也无法获得要领。但通过这些信息，我琢磨，所谓吟唱，也许并不像京剧的“西皮”、“二黄”，有固定唱腔，而是因地不同、因人不同、因诗文格律、内容等等因素的不同，在南腔北调的旋律中由个人自由选择、发挥而吟唱出来的。

记得小时在外公身边时，他多次吟唱过唐代诗人王翰的《凉州词》，好像是比较固定的调子，我凭记忆用简谱把它记下来，并在钢琴上试弹，配以节拍器，尽可能把记谱的相关细节调节好，自己再轻声慢板试唱，不但觉得与当年外公吟唱的声调相似，而且，越吟唱越感到有滋有味，于是把简谱抄写下来，置于篇末，与各位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