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大米的故事

苏元

<p class="ql-block">换大米的故事</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冬天到了,市场上来自东北的新大米又多了起来,我吃过五常县的稻花香长粒大米,吃过方正县的寒育香米,还吃过宁安县的响水大米,今天老伴又从市场买回了一袋大米,我接过口袋随手放在客厅里,忽然发现这袋大米的产地竟然是黑龙江省鸡东县,鸡东,是我多么熟悉的地方,鸡东,也是我终身不忘的地方,我手扶着沉甸甸的米袋,看着黑龙江-鸡东几个大字,不禁陷入了久久地沉思之中</p><p class="ql-block">1969年8月我从北京来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44团(44团的前身是农垦8510农场),44团坐落在穆棱河、兴凯湖冲击平原上,横跨鸡东、密山两县,它北倚完达山,东傍兴凯湖,南与俄罗斯接壤,边境线长达99公里,属于温带湿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44团总控面积76万亩,其中耕地面积就有22万亩,尽管区域内有穆棱河、黄泥河、锅盔河等河流经过,还有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沼泽地,甚至有的连队还守着水色连天的兴凯湖,但是团里的二十多个农业连队大都以种植小麦、大豆和玉米等旱地农作物为主,没有一个连队是种植水稻的,因此多年来在我们的食谱上几乎见不到大米饭这道主食。兵团组建以后,大批江浙、上海等地的知青来到北大荒,他们都是从小吃着大米饭长大的,吃不惯面食、大碴子等主食,再加上许多农垦的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也都是从四川、湖南、湖北等南方地区来的,也有吃大米的需求,因此许多连队在逢年过节时,都要想办法去朝鲜族聚集的村屯给大伙淘换一些大米,既改善了伙食又能缓和一下大家的思乡情绪。</p><p class="ql-block">鸡东县境内有明德、鸡林等好几个朝鲜族聚集地,这些朝鲜族农民大都是在日本占领朝鲜时期,为了逃避日军迫害从朝鲜迁移到鸡东县的,几十年来他们垦荒开渠盖房建屯,利用穆棱河水浇灌,开辟了大量的水田,大都以种植水稻为生,虽然大米是他们的主粮,但在过年或喜庆的时候,他们也需要一些白面来调剂一下生活,因此用白面换大米逐渐演变成了民间食物互换的习惯。</p><p class="ql-block">1973年我正在三营焦化厂开胶轮拖拉机,春节前的一天,厂领导派我和电工班长方亚明去朝鲜族聚集的鸡林公社给厂里的老职工和职工食堂换一些大米。早晨天刚亮我就忙着发动拖拉机,北大荒的冬天气温能到零下二三十度,停了一夜的拖拉机就像是一块冰冷的铁,不戴着手套根本不敢摸,柴油机油底里的润滑油已经凝固了,我一边用烧红的焦炭烘烤着油底,一边用水桶从烧水炉里打来热水,连续串了三四遍水箱,把拖拉机的油路水路都预热了一下,然后才把启动摇把插进机头,用力摇了几遍,好不容易才把机车发动起来,随后我们急匆匆地装好了车,就向着农业18连的方向开去。</p><p class="ql-block">这几天正处在大寒节气,天气变得嘎嘎地冷,大雪覆盖了田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砂石路上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碾压得又硬又亮,已经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冰路。我开着拖拉机小心翼翼地在路上跑着,机身上的排气管突突突地冒着青烟,雪花不断地飘落到炙热的排气管上,瞬间就融化成了一股热汽飞散而去,经过改装的拖拉机驾驶楼就是薄薄的一层铁皮,坐在里边一点也不暖和,我戴着手闷子扶着方向盘,方亚明也把手揣在袖筒里,我们一边开着车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p><p class="ql-block">&nbsp;</p> <p class="ql-block">我曾驾驶过的拖拉机</p> <p class="ql-block">一晃我来北大荒已经四年了,虽然日常交往的绝大部分都是汉族战友,但也认识了几位朝鲜族朋友,郑春日就是其中的一位。郑春日大概和我差不多的年龄,他在红旗煤矿我在焦化厂,相距还不到一里地,他性情温和喜欢唱歌跳舞,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不管面对着多少人,只要大家欢迎他来一个,他就立刻手舞足蹈地唱起来舞起来,把朝鲜族能歌善舞的特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大家都很喜欢他,郑春日的妹妹在煤矿商店工作,我们去商店买东西也经常打招呼,郑春日的妹妹结婚的时候,我和几个朋友还赶到矿上去看热闹,看见那个小女婿白白净净瘦高个,是个十分帅气的小伙子,只是已经被宾客们灌得五迷三道晕晕乎乎了,2018年元旦,我们机炮连战友在天津聚会,没想到竟在聚会上见到了郑春日夫妇,原来他们退休后投奔子女已经定居在天津了。</p><p class="ql-block">三营地区有个修理所,因我常去修理所维修保养拖拉机, 所以和所里的工人很熟悉,那时的所长还是宋保成,后来他到三营焦化厂当了厂长,八十年代他担任了农场党委书记,并荣获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所里还有姓金的朝鲜族兄弟俩我也很熟,我常管哥哥叫老金,管弟弟叫小金,弟弟小金是修理工,他年轻活跃汉语也说得很好,我们经常一起修车一起唱歌,哥哥老金表情严肃少言寡语,但却车钳铣刨全能,尤其是钳工技术高超,据说他仅用一把榔头一个錾子,就能敲敲打打地手工制作出双筒猎枪的枪机,可见功夫确实不一般,老金看到我手头工具不全,还特地送给我一个精钢制作的打眼冲子,自从我离开了北大荒,就断了联系。</p><p class="ql-block">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我们开着拖拉机从十八连一直向南穿过了东海发展村,又越过了封冻的穆棱河,然后沿着公路向西南方向缓缓开去。这次换大米的主角是方亚明,他比我大了好几岁,精明强干善于交际,他家在农场多年,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因此负责换大米的具体事宜,而我是外来的知青人生地不熟,只管开车倒也乐得个轻松。</p><p class="ql-block">拖拉机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进入了鸡林公社的区域,其实这次出来换大米我们并无具体的地点和接洽人,也不知道到哪个屯子找谁换大米,纯粹是盲人摸象到处瞎撞,但我们也知道,只有到朝鲜屯子里才能换到大米,鸡林公社管辖着好几个朝鲜屯子,我们多跑几个屯子多问一下可能就有希望,方亚明聪明主意又多,他告诉我,咱们不能漫无目的地瞎找,只要见到门前挂牌子的房子或者稍微好一点大一些的房子就停车,然后再下车去询问,因为这样的房子有可能就是屯里办事的机构,也可能是屯里的长者或管事的人居住的地方。朝鲜族的屯子和汉族的村子还是有明显区别的,虽然都是土坯的大墙洋草的屋顶,但多多少少还是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很好辨认,屯子里的街道也干净利落的多,但是天气太冷了,人们大都在屋里猫冬,村道上很少能见到行人,因此只能开着拖拉机在屯子里边转边找,我们接连转了两个屯子都没有结果,在转到第三个屯子时,方亚明拦住了一个背着柴火的中年汉子,在一番简单的交谈后,他把我们带到了一幢草顶泥墙的房屋前,这幢房子高大结实,外墙用大泥抹得溜光水滑,屋顶上铺着厚厚的洋草,门和窗户都不大,窗户上边吊着一卷夜间用来遮挡风寒的稻草帘子,一看就是建了许多年的老房了,房前有一个用低矮的柞木杖子围成的小院,三五只母鸡随意散在院子里正在低头啄食着什么,几只麻雀也混在里边不停地抢食,方亚明随着那个人走进了屋子,又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赶紧把拖拉机停在了院子门口,把车子的油门调好没有熄火,也跟着跳下了车走进院子里。</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nbsp;</p> <p class="ql-block">朝鲜族的老房子</p> <p class="ql-block">推开木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朝鲜族的房子里,看见什么都感到新鲜,而且和汉族的屋子相比确实也不一样,东北有句俗话说一间屋子半间炕,汉族家里的火炕一般都不大,最大也就只占屋子的二分之一,火炕大概能有两尺多高,炕边上有一根长方形的木制炕沿,炕上基本都铺着一块芦苇编的炕席。而这间屋子进门就脱鞋,大炕几乎占了屋子的百分之八十,大炕大概只有三十公分左右高,炕上没有铺炕席,而是糊了一层纸,好像上边还涮了什么东西,摸起来又平又滑十分干净,几床被子整整齐齐的摞在边上,一个精致小巧的烟笸箩放在炕的中间,里边装着多半下焦黄的烟丝,炕上盘腿坐着那位中年汉子和一个白胡子老人,方亚明也盘腿坐在炕上正和他们交谈着什么,大炕的旁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灶坑,深度大概有将近一米,边上摞着几块木板,一个朝鲜族妇女正蹲在底下准备点火烧水,灶台基本和炕面一平,台面擦得锃光瓦亮,上面安放着两口锅,汉族的锅一般都用的是敞口锅弧形的锅底,而这两口锅却是直上直下的平锅底,锅上还扣着一个沉重的铸铁锅盖,我走下了灶坑,看见里边还摆放着一个小巧的手摇风葫芦,风葫芦是木头制作的十分精致,我禁不住好奇轻轻一摇,忽地一下火星四溅,锅底下的火苗立刻高涨起来。我走过不少地方,也走访过一些汉族村民的家庭,相比之下,还是朝鲜族家庭干净整洁利索让我钦佩不已。</p><p class="ql-block">我正在屋里悠闲地四处观看,忽然听到外边隐约地传来一阵阵的吹奏乐声,我好奇的走到屋外,循声匿迹地来到了屯子里的场院上,只见有四个朝鲜族小伙子正在吹奏管乐器,他们戴着狗皮帽子,穿着臃肿的棉袄,肥大的棉裤系着裤脚,有人抱着萨克斯,有人拿着小号和圆号,还有一个拿着黑管,正在一板一眼的练习吹奏乐曲,来到北大荒以后,我发现东北的朝鲜族似乎对管乐器情有独钟,记得1970年冬天,我随兵团四师进行了一次千里武装大拉练,从密山出发一直走到牡丹江海林县,路上经过了鸡东、鸡西、林口、柴河、穆棱等地,每当路过途中的村屯,村民们都会在村口道旁进行各种形式的欢迎仪式,凡是经过汉族的村子,村民们基本都是敲锣打鼓扭大秧歌,一旦经过朝鲜族的屯子,必定是一批青年人在道旁吹奏着管乐器欢迎我们,因此记忆深刻。</p><p class="ql-block">场院上还有几个小孩子正顶着雪花踢足球,他们有的在薄薄的棉衣外边套个小坎肩,有的没戴帽子却戴着的毛茸茸的兔毛耳包,还有一个甚至光脚穿着黑色橡胶的小船鞋,尽管小脸冻得通红,鼻涕都流到了嘴里,但天气寒冷却挡不住他们踢球的热情,在小小的场院上他们你来我往奔跑跳跃踢得十分热闹。 </p><p class="ql-block">&nbsp;</p><p class="ql-block">&nbsp;</p> <p class="ql-block">2007年我回到北大荒,和方亚明在三营焦化厂合影</p> <p class="ql-block">中午时分,下了两天的雪总算停了,方亚明招呼我回去吃午饭,进门后我脱下了大头鞋,脚踩在温暖的火炕上感觉舒服极了。火炕上已经摆上了一张小炕桌,上面摆着三小碗朝鲜特色的咸菜,一碗是辣白菜,一碗是辣萝卜,还有一碗我从没见过,不知是用什么植物的根茎切成的丝,嚼起来甜脆可口非常好吃,方亚明告诉我,这东西是一种草药叫桔梗,桌上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大酱汤,那酱香的味道能一下子沁透肺腑,让我至今不忘。我不会盘腿坐着,就半跪半坐地靠在桌边上吃饭,发现朝鲜族吃饭用的碗筷勺子都是铜制的,吃饭时候稍微不注意,餐具相碰就会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转眼间大米饭也端上了桌子,要说朝鲜族的大米饭就是好吃,那一粒粒香甜糯蜜的大米就像一颗颗洁白剔透的珍珠让人不忍下口,这是我第一次在朝鲜族的朋友家里吃朝鲜风味的饭菜,一时间感到又新鲜是又高兴。</p><p class="ql-block">吃过了午饭,我又来到拖拉机前检查车辆,忽然从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传出来一阵叽里咕噜的朝鲜话,过了一会儿,只见从屯子里的各个角落三三两两的涌出了许多人来,他们大多数都是妇女和儿童,只见妇女们头上都顶着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口袋,男人们都背着口袋,小孩子都用小爬犁拉着口袋,慢慢悠悠地向着拖拉机这边走过来,我心里想,这些人可能都是来换大米的吧。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这些朝鲜族妇女们,她们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地里的活也落不下,据说春天的时候,天还没有彻底暖和,有的稻田里的水还有冰碴呢,她们就要下地干活了,她们有着吃苦耐劳坚韧负重的品格,尤其是朝鲜族妇女的顶功那是我们汉族自愧不如的,去年夏天,我开着拖拉机到黑台拉砖,亲眼看见一个小个子朝鲜族妇女顶着一口大缸走在路上,我故意放慢了车速跟在她的后边,就想看看她是怎么走路的,这个妇女大概能有四十多岁,个子矮小瘦弱,她用一条白毛巾围成了一个圈放在头顶,那口大缸就落在毛巾上,只见她一袭白衣长裙,脚踏一双尖头船鞋,她用左手叉着腰,右手轻扶着缸,上身基本不动,扭胯迈腿袅袅婷婷地走在路上,硕大的缸身和她弱小的身材相比,就像头顶着一座大山,我一路跟随看的是目瞪口呆,险些开车走了神。</p><p class="ql-block">拖拉机跟前的人越来越多,方亚明和几个朝鲜族汉子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有的称重,有的计数,有的倒袋子,把换来的大米放进我们带来的白色面袋里,再把我们的白面放进他们自己的口袋里,就这样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的弄了近两个小时,才算把大米换完,等我和方亚明开着车回到了焦化厂,天已经将近擦黑了。</p><p class="ql-block">春节的时候,我们焦化厂的职工们终于吃上了白花花香喷喷的大米饭。</p><p class="ql-block">&nbsp;</p> <p class="ql-block">鸡东县的大米</p> <p class="ql-block">2017年我回到了曾经献出了八年青春的8510农场,听说农场有的作业区也开始种水稻了,面积大概能有两千多亩,我们在坐车行至锅盔山下时也似乎见到了随风摇曳的稻田,我曾问开车的师傅,锅盔山附近并无河流水源,在这里种水稻水从何来?师傅回答说:有的地块是靠打机井抽水浇灌的。</p><p class="ql-block">老伴还在厨房忙活着做饭,我再一次蹲下身子,仔细端详着新买的这袋大米,只见绿色的米袋上印有四个醒目的美术字“家乡味道”,哦,家乡的味道!我在心里默默地想,多么希望这是8510农场生产的大米啊!</p><p class="ql-block">&nbs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