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要战通

<p class="ql-block"> 姥爷(散文/非虚构)</p><p class="ql-block"> · 要战通</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从姥姥与母亲的唠嗑中,我依稀知道了一些姥爷早年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一 </p><p class="ql-block"> 姥爷姓霍,讳修业,1893年出生于河北省南和县三思乡的一户贫苦农民家庭。姥爷的故事是从他十九岁那年开始的,即一九一二年。那年,虽然封建帝制已被推翻,而太姥爷受晚清洋务派中体西用思想的影响,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技术高”,眼下儿子已长大成人,该让他学门手艺或实用技术以养家糊口了。于是,太姥爷就把儿子送进了乡里一家榨油坊当学徒,期盼他将来能成为技压群雄的大师傅。</p><p class="ql-block"> 那时榨油没有机械化,全拼人力。这家榨油坊的运作方式是“锤锤榨”,榨油的铁锤有10至20公斤不等,榨油时要将油锤抡过头顶,不停地往下砸。于是,“咣当咣当”!姥爷就成了榨油机,长年累月地运转,榨油的同时,也榨着自身的血汗,每天都累得浑身瘫软,骨头散架,晚上倒在炕上起不来。</p><p class="ql-block"> 超强体力的付出,终于使姥爷的身子骨积劳成疾了,形成了佝偻背、罗锅腰的早期症状。看来这碗饭是不能再吃了,姥爷暗自思忖着打退堂鼓的节奏。正当姥爷要辞职不干的时候,天有不测之风云,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榨油坊里顷刻间燃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整个院子及周围房屋立马变成了一片火海。那时没有119火警电话,也没有消防车灭火,附近的乡亲们都纷纷赶来,提桶端盆儿,拼命地泼水救火,但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遏制汹涌的火势。油坊里的成品油料、油渣饼和榨油原料以及房屋的木制结构等,都是极好的燃料,即使现代的消防队员到场,也未必能迅速搞定。熊熊烈火一直烧到后半夜,直至把榨油坊烧成了一片灰烬,方才烟消火熄。姥爷出于油坊员工的责任心和良知,奋不顾身地救火,几次出入火海,抢救财产,头发眉毛全都烧焦了,身上多处被烧伤,但却未能得到老板的感谢和慰问,由于老板因严重烧伤而住院了。至于起火原因,据说是二掌柜吸烟所致。</p><p class="ql-block"> 这场飞来的横祸,对姥爷是个解脱,但也让姥爷感叹和怅惘。回家后,姥爷便卧薪尝胆,寝食难安,他决心要与命运抗争,干一番能够光大门楣的皇皇实业。太姥爷摸清了儿子的心思后,便铁心铁意地变卖了家里的祖传尤物作本钱,把姥爷引荐于本乡大贾张万财门下,学做贩卖牛马驴骡等耕畜的生意。在太姥爷看来,这与学榨油并不矛盾,因为学做生意也是一门技术,张万财就是这门技术的精英!</p><p class="ql-block"> 张万财何许人也?他正是太姥爷内弟的连襟,论辈分应是姥爷的表舅。表舅一时抹不开亲戚的情面,不好拒绝,便把姥爷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眯起眼来老谋深算地说:“做生意是一门学问,也是一场较量,要脑子够使、心眼够狠、力气够用,你行吗?”姥爷挺挺腰杆,坚定地说:“行!” “那好吧,先试试看,不行就滚蛋!”。表舅总算勉强收留了姥爷。</p><p class="ql-block"> 表舅本打算做做面子,不日将下逐客令的,岂知姥爷很快就入了表舅的眼法。他为人豁达仗义,善结人缘,又精明强干,旋即就掌握了这门生意的套路和技巧,精通了鉴别牲口质量档次的技术标准,如检验牛马驴骡的蹄子、腰腿和牙口等,并将“袖內拉手”的议价方式玩得溜儿熟。经年拼搏历练后,姥爷便脱颖而出,成为大掌柜手下的一名扛鼎人物,响当当独挡一面。</p><p class="ql-block"> 后来,姥爷感觉羽翼渐丰,便果断地炒掉了老板,自立门户,崭露头角,并顺手牵羊地拉走了表舅的一批新老客户,还挖走了一些优良货源,把表舅给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白眼狼!”他自知骂也枉然,这“白眼狼”不正是自己教出来的吗?他此时才幡然醒悟:修业这小子早已在骡马市场中潜滋暗长,不经意间已成为一名智勇双全的生意人了,并成为自己的强劲对手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p><p class="ql-block"> 姥爷的生意开张后,一路驾轻就熟,左右逢源,几年下来,便风生水起,利润翻跟斗似的增长,于是,霍家的面貌便日新月异,大为改观。到了母亲出生时,姥爷的家境已颇为殷实、令人嫉羡了。姥爷取名为“修业”,果然修业有成,实至名归。姥爷家虽不是朱门豪户,但屋舍俨然及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也皆而有之。早在民国十六年,姥爷就已创下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康之家了,霍家资产共有三进四合院一幢,高产良田五十多亩,骡马交易所一处。所有这些,都是姥爷留给子孙后代的福祉。</p><p class="ql-block"> 但福兮祸所依,土改时,姥爷家竟被划成了上中农,离“四类分子”只有一步之遥,却生生成了农村小资产阶级的右翼,党不敢依靠,却要处处防范,其家属子女也都备受歧视,以致晚辈们升学、参军、招工、提干等,都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真是“人有旦夕之祸福”啊!好在天意怜幽草,也怜恤了姥爷。土改前三年,我们冀南地区战事频仍,社会动荡,这种忧心的时局,迫使姥爷果断停止了继续建房买地的计划。否则,地主富农的帽子恐怕要稳稳地戴在姥爷头上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姥爷的亲家公却未能幸免,土改伊始,立马就被划成了小地主。其实,亲家公的家产比姥爷家也强不到哪去,不幸的是,土改前几年,亲家公门下连续去世了好几口人,一时变得人少地多了,土改时一算账,糟糕!人均占地面积居然达到了被专政的标准。幸亏亲家公还算开明精明,乍闻风声,就提早把多余的房地产捐给了政府。政府对他也网开一面,施以仁政,善待有加,并没有捆绑吊打、批斗镇压等。</p><p class="ql-block"> 倒是姥爷却点子低,无端地挨过一顿批斗。据姥姥回忆,土改时,工作队要斗本村的一个恶霸地主,便指派姥爷当打手,让地主坐“飞筐”,即用绳索拴紧一个大柳条筐,把地主摁在筐里,然后用带滑轮的绳索把柳条筐连人一起拉到树梢上,再猛地松开绳子,让载人的筐子重力加速度往下摔,这对恶霸地主可谓是“大刑伺候”了。但姥爷却与这地主有点交情,不忍下手,就死活不肯干。工作队长一气之下,便将姥爷抓起来与地主一块批斗,说姥爷袒护地主,混淆阶级阵线。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p><p class="ql-block"> 对枉遭批斗之事,姥爷倒不太介意,而亲家公的落难,对姥爷倒是一个沉重打击。难道这就是“天意难违“么?怎么俯仰之间竟成了牛鬼蛇神的亲家了呢?姥爷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和怨愤,窝藏着不可告人的苦衷和懊恼。自家的成份本身就够高了,而亲家公却更上一层楼,这不是雪上加霜么?早知如此,当初何不让闺女就嫁个穷光蛋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姥爷无奈地摇摇头,布满沧桑的老脸上浮现着比窦娥还冤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工作队说亲家公的“小地主”成份给划高了,遂更正为富农,却仍未逃脱被专政的对象。好在姥爷的女婿参加革命较早,打老蒋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并火线入党提干。解放后,女婿作为扛过枪、跨过江、战功卓著的革命干部,深受组织信任和群众拥戴。1958年转业到地方,成为祖国建设第一线的领头羊,因而也颇为姥爷长了脸争了光,同时,亲家公也因此拥获了双重身份:既是四类分子,又是光荣军属。所以,组织上也酌情对其放宽了政策,减轻了专政的力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1955年是姥爷家吉星高照之年,挡不住的紫气东来,大喜盈门。</p><p class="ql-block"> 早春二月的一个清晨,阵阵雄鸡报晓,惊醒了姥爷的缠绵美梦。一抹朝霞穿云破雾,染红了姥爷家四合院儿的青砖黛瓦。小院儿里花木扶疏,树梢上喜鹊闹春叫“喳喳”。忽听得邻居大妈嘶声高喊道:“凤子爹凤子爹!小庚子(女婿小名)回来啦------!”姥爷乍闻喜讯,将信将疑,连忙出门一看,嚯,一位戎装楚楚的年轻军官正阔步向他走来,到跟前儿一两米处,便“唰”地来了个立正敬礼!“报告爹: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嘿!还真是这臭小子!这就是把俺闺女扔在家里整整8年的女婿啊!八年了,甜酸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姥爷顿时眼泪吧擦地一把抓住女婿的胳膊说:“我的儿啊,你还活着啊!……”激动之情一时难以言表。这也难怪,全家人都胆战心惊、翻肠搅肚地盼了他整整八年啦!八年梦想今朝成真,岂能不激动?</p><p class="ql-block"> 不过,更使姥爷称心长脸的是,这东床佳婿总算没选错,尽管他如今已是官服加身、出人头地了,但却并未效尤袍泽,另觅新欢,休妻再娶,而依然苦恋着八年前的糟糠之妻,这真是霍家修来的福分啊!</p><p class="ql-block"> 说起女婿,就不能不说说姥爷的独生女儿凤子。这凤子排行最小,是个幺妹儿,姥爷视为掌上明珠,爱如心肝,从小便娇生惯养,百依百顺。但姥爷却并未疏忽其传统教育,豆蔻之年,便教她修养妇德,规范妇言,梳妆妇容,苦练妇功。到了及笄之年,凤子便能做得一手圆熟的针线活了,纺花织布,也胜过嫂子一筹。</p><p class="ql-block"> 一家有女百家求,姥爷家的幺妹儿自是求者芸芸,隔三差五媒人不断,把门槛踢破,姥爷则挑三拣四,都没能看上,却偏偏看中了乡里一个叫小庚的小子,这小庚年方十二,比幺妹儿小三岁,还算是潇洒机灵,正在县城读初中,深得姥爷喜爱。况且,彼此两家也还算门当户对。于是,姥爷便笑纳聘礼,定妥婚约,又几经运筹张罗,终于使娇女快婿隆重拜堂成亲,结为秦晋之好。</p><p class="ql-block"> 婚后几年里,女婿依然在县中读书。姥爷对女婿无疑是寄予厚望的,岂知这小子却并不安分,课堂上心猿意马,两耳兼闻窗外事。忽一日,他看到解放军开赴前线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从县城通过,顿时便喜出望外,“呼”地扔掉书包,冲出校园,一溜烟追上部队,死缠硬磨地跟着队伍当兵去了。这一去便关山万里,音信杳然。小相公不辞而别,远走高飞,使幺妹儿悲愤交加,整日里哭天抹泪,满怀尤怨,多亏了母亲哄,嫂子劝,亲情抚慰,方才渐渐平复下来。</p><p class="ql-block"> 姥爷初闻此事,一时也不知所措,但转念一想,大丈夫志在四方,当兵打仗,建功立业,又何尝不是件好事?于是,姥爷便豁然开朗,由衷赞许,而并无微词。只是当时辽沈战役鏖战方酣,女婿开赴前线,凶吉未卜,小命危在旦夕,甚是令人担忧。姥爷明知,担忧也枉然,听天由命吧。</p><p class="ql-block"> 幸亏苍天有眼啊,女婿在战场上枪林弹雨好几年,竟毫发无损,八年后居然衣锦还乡了!真是幸哉!而女婿此次回来,正是要带闺女到部队随军去的,这不更是霍家的福分吗!</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我与姥爷朝夕相处的日子是从1964年夏天开始的,当时我8岁,姥爷已年逾古稀了。那年,我们全家从北大荒农场调往湖北农场,途经河北老家省亲时,就把姥爷一起带到了湖北,而姥姥则是一直跟随我们在北大荒生活的。</p><p class="ql-block"> 此前,我们在北大荒“八五三”农场雁窝岛已生活了六年。就在我们刚去北大荒的第二年,即1959年春,姥爷也追随我们而去了,但令他悔恨终生的是,他当时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听信了同伴老乡的蛊惑,说北大荒如何如何地不好,所以只住了大半年光景,就执拗地要回老家去,尽管父母和姥姥极力劝阻,也未能留住。</p><p class="ql-block"> 谁知刚一到家,就遇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普遍的缺粮饿饭,每人每天只有三两七钱粮食。于是,三乡五里,便饿殍连连,姥爷也差点儿被饿死,是草根树皮延续了他的苦命。后来,连草根树皮也没了,眼看就是死路一条,但姥爷凭着刚毅倔强的性格,并没有屈服于厄运和死神,尽管他饿得浑身浮肿,两腿颤抖,却依然咬紧牙关挺住,坚强地熬着每个朝夕,每刻时光,硬是靠吃观音土苟延残喘,终于熬到了1961年夏粮收获,方才从奄奄一息中起死回生,挣脱了这场浩劫。</p><p class="ql-block"> 历经劫难的姥爷有了刻骨铭心的教训,这次非要跟定我们来湖北不可,这也正合了父母心愿。常言道:家有老人是个宝。我们到湖北省国营大沙湖农场后,父母整天忙于工作,无暇顾家,繁重的家务劳动全落在了姥爷姥姥身上。姥姥每天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洗衣做饭,还要抱着哄着淘气的小外孙;姥爷则以挑水、积肥、砍柴和种菜园为己任。</p><p class="ql-block"> 姥爷种菜确有两把刷子,菜园里常年是郁郁葱葱,一派生机,红黄青绿紫各色瓜果蔬菜汇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姥爷种的蔬菜我们自家根本吃不完,那时又无农贸市场可以出售,就经常分享给四邻八舍。于是,大家对姥爷都非常感激和尊重,也常有人给姥爷敬烟献茶,煮荷包蛋、菱角米吃,姥爷则摆摆手一概婉拒。</p><p class="ql-block"> 姥爷是个很有情趣的老头儿,高兴了,就佝偻着腰,有板有眼地给姥姥唱两句京腔:“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姥爷也常与姥姥逗趣儿取乐,记得有一次,两老开玩笑,姥爷或许一时兴奋,说话没把住边儿,有点儿越界,却冷不防被母亲听见了,母亲便悻悻然责怪姥爷:“都这么大年纪了,尽说些不吃劲的话!”姥爷立马就像个犯了错儿的孩子,低眉顺眼地讪讪离去。令人悲催的是,姥爷的戏谑笑话,自此就再也没了叙说的对象了。</p><p class="ql-block"> 1966年春节刚过,我亲爱的姥姥就因病溘然长逝了,享年八十。姥爷含悲忍泪,与父亲一起将姥姥放进一口薄棺里,在邻居们的帮助下,安葬在了离家三里多远的一个土岗子上。母亲哭得昏天黑地,姥爷则在坟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从箱子底下翻出姥姥生前最不舍得穿的那件紫红色大襟夹袄,用布满老茧的手在夹袄的前襟后背轻轻地摩挲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细心地穿在身上,坐在空落落的床边黯然垂泪。</p><p class="ql-block"> 姥姥没了,我就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姥爷,每晚与姥爷挨肩擦背地睡在一起,听姥爷讲四郎探母、穆桂英挂帅和薛仁贵征东等故事,我也常替姥爷揉腿捶背、挠痒痒、掏耳朵等。冬天,我替姥爷暖被窝儿;夏天,姥爷就给我扇扇子。湖北的夏天是很热的,那时电扇空调全无,姥爷就每晚给我扇蒲扇到深夜。有时我一觉醒来,见姥爷还在呼呼地扇,我就一把拽住姥爷的山羊胡子,迫使他睡下。</p><p class="ql-block"> 那时家里没有卫生间,外面也没有公厕,姥爷上了年纪要起夜,他就悄悄买了个陶瓷小夜壶,我觉得挺好玩的,就每天早上替姥爷倒夜壶。姥爷见我这般懂事,就非常疼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战通啊,好好念书,长大了当个教书先生,风不吹雨不打的,多好啊!”值得庆幸的是,我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外孙,居然没有辜负姥爷的殷切期望,竟地地道道地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姥爷若在天有灵,也应是含笑紫府了。</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66年5月,“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父亲就不由分说地被打成了走资派,靠边站了,而且隔三岔五地还要拉出去批斗、写反省材料等。姥爷作为走资派的家属,也倍受歧视。造反派们为了把父亲批倒批臭,还画了我们家的大批判连环漫画,贴满了分场小学的围墙。他们把姥爷画成了老地主的形象,种自留地、喂鸡鸭鹅,大搞“资本主义尾巴”。姥爷知道后,只是淡然一笑。</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运动升级了,武斗代替了文斗,我们农场的两大造反派组织就开始荷枪实弹,相互攻伐了。姥爷本无干派性,却深受其害。</p><p class="ql-block"> 1968年夏季的一天,我们的居民区新垸机械化队队部突然遭到了总场造反派“红革联”的武装包围,他们要攻打我们单位的“钢红贫”组织,而“钢红贫”的司令部就在我们住地。于是,双方便摆开阵势,顷刻间枪声四起,硝烟弥漫,子弹“嗖嗖”地乱飞,我们的温馨家园旋即就成了前沿阵地。当时姥爷不在家,我们焦急万分,又不敢出去寻找,慌乱之下,母亲就急忙带领我们姊妹几个猫着腰撤出了“阵地”,躲进二作业区一家较偏僻的职工屋里,用棉被挡住窗户,都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我们战战兢兢地躲了一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时分,因“红革联”有两人受了伤,亟待抢救,其余人也都有些心惊胆战,于是便偷偷撤离,收兵回营了。</p><p class="ql-block"> 警报解除后,姥爷便蔫蔫地从一家茅棚厨房里走了出来。母亲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但觉得姥爷有点儿不对劲儿,走路腿脚不太灵便了。母亲就赶紧把姥爷扶到分场医务室就诊,医生说是轻度中风,是精神紧张、气火攻心所致。但母亲心里倍儿清楚,这分明就是被枪战给吓的。上哪儿说理去呀?自认倒霉吧!当时囿于经济和医疗条件,姥爷不能住院治疗,只能在家休养。</p><p class="ql-block"> 姥爷一病,母亲甚是担忧,生怕姥爷再像姥姥那样殁于外地,人老了,还是叶落归根为好。于是,晚秋时节,母亲便托父亲写信让三舅来了,打算把姥爷接回老家去。其实,姥爷内心是一百个不情愿走的,只是不好开口再拖累母亲了,只能违心应诺。</p><p class="ql-block"> 临走那天,母亲给姥爷棉袄的内兜里细细密密地缝进了五十块钱,算是女儿告别父亲的一点孝心。说着就要启程了,姥爷突然“呼”地把我搂在怀里,老泪纵横地对母亲说:“要是能看到俺战通娶媳妇儿,我再死,那该多好啊!”其留恋之情溢于言表。姥爷是否预感到自己气数将尽、方有此言?母亲浑然不知,只是含泪安慰姥爷说:“会的,会的。”</p><p class="ql-block"> 走啦-----,姥爷驼着背弓着腰,拄着一根树棍子拐杖,拖着那不太灵便的腿脚,一步一蹒跚、一步一回头地艰难前行。那时交通车一概没有,到总场乘船去武汉,只能徒步。因父亲是走资派,活动范围受限制,不能前去送行,只有母亲和三舅左右两边搀扶着姥爷,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马路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尽头。</p><p class="ql-block"> 秋风飒飒,掠过林梢,萧萧黄叶在我眼前飘舞盘旋,像是要为姥爷送行似的,久久不愿落地;“人”字秋雁从我头顶的云天上“嘎嘎”地鸣叫着飞过,伴随着姥爷翩翩而去了。</p><p class="ql-block">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姥爷走了,仿佛带走了我的心肝和灵魂,使我顿感六神空虚、没着没落的,一阵阵莫名的凄楚袭上心来。我与姥爷在一起摸爬滚打已四年多了,四年来,我无一日不把“姥爷”挂在嘴上,时时呼唤,我就像姥爷的跟屁虫和小尾巴,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我曾经千呼万唤的姥爷,如今却生生地离我而去了,我再也看不到姥爷那弯腰驼背的踽踽身影了,我再也听不到姥爷喊我乳名的那亲切而磁性的声音了,我再也无处无由去深情地呼唤“姥爷”了,这种离别的凄怆,让可怜的小外孙情何以堪?</p><p class="ql-block"> 姥爷走了,姥爷还能再来么?我又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姥爷”,却默然无以应,只有嗖嗖的寒风在耳畔吹响,不由得两行清泪便潸然而下,滴在脚下的红尘里,滴在姥爷离去的道路上。</p><p class="ql-block"> 岂料这个冬天还没过完,邮递员就送来了一封三舅的信。母亲不识字,便递于父亲,父亲拆信一看,便双眉紧蹙,半晌才呐呐说出四个字:“姥爷…没了。”母亲如闻霹雳,呆傻了刹那,便猛一趔趄,瘫坐在地上,那奔涌恣肆的悲声涕泪瞬间便笼罩了寒舍庭除。</p><p class="ql-block"> 姥爷走了,姥爷终究也没能看到小外孙娶媳妇儿的情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作者:要战通</p><p class="ql-block"> 2022年11月于深圳。</p><p class="ql-block"> 2023年11月修改于深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