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98年初春,春光旖旎,柳树吐出鹅黄的新芽,树枝好像也变绿了,院内一片静寂。军委副秘书长洪学智首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首长自己习惯性地先用大手抹了一下脸,略作沉思,然后说:“你不是说我们回忆录资料还少吗?一个是新四军3师这一段,一个是解放后总后这一段。3师这一段,你找过吴法宪了。解放后这一段,你去西安找一下邱会作。”我有点惊诧地问:“首长你说去西安找邱会作?”首长说:“我们不是给’黄吴李邱’解决了待遇问题了吗?他现在已经按照副省级待遇,住到省委院里了。你去找他一下。他应该能跟我们谈一些情况。”</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1</p><p class="ql-block">首长说的待遇问题是指1987年秋,我与抗战时新四军3师司令部3个作战参谋“成空”周旋副参谋长,“南空”薛毓芳副参谋长(红军)和通讯兵李部长”(皆为副军职)到济南某工人宿舍区看吴法宪。吴法宪住在一套相当于部队营级干部50多平米的房子里。吴法宪提出,他医疗太困难,希望洪帮他解决一下医疗问题。我回来给首长汇报并按照首长指示当场写了个白纸条(无公函字头)。首长批给了杨副主席。杨副主席批请中央,中央决定:“黄吴李邱”4人按照副省级改善待遇。</p><p class="ql-block">我怀揣“圣旨”飞到西安,在飞机上脑子里一直转着这次任务能否顺利完成。我1971年1月刚到机关,经常在院子里碰上邱会作部长来办公楼上班。他习惯性地倒背双手,腰板挺直,大步流星快走。警卫员小朱在他身后一米多的地方跟着。有时候他坐三面红旗轿车从西门过来。我们都知道那是只有政治局委员才可配的车。说来也奇怪,我从西门进办公区时,门卫突然给我敬礼。搞得我很狼狈。然后我就走南小门,南小门也如是。我问大家何以这样?大家说你长得像副部长陈庞。哇?还有人说你长得像张春桥。哇?所以了。</p><p class="ql-block">邱会作有“三大干将”,即“陈王戴”,两个副部长一个副政委,都是很精明干练的。他们三人从秦城出来后,都是我与另一同志分别送到南昌,沈阳,太原的。陈庞出秦城监狱后,直接到北京站,同时我们安排他的夫人和女儿也到北京站。这是他与家人多少年来的第一次见面。可是从他们见面说话,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刚刚见面。他们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社会热点,气氛轻松,其乐融融,只字不提“913”以及秦城之事。这叫我暗暗惊讶。她女儿说,天安门女出租车事件,女司机是她的同事,长得很漂亮的。他们不避我,我一直笑眯眯地听着。到南昌我与当地驻军单位交代:不要安排在一层楼,南昌潮湿,二楼要好一些。他们这一辈人在战争时期都有战功的。从生活、医疗、住房方面,要照顾好他。后来听说,陈庞在南昌一直研究永动机无科研成果。我喜欢南昌的小樟树苗,他们跟我挖了一株。结果,我回京栽到花盆里,叶子就干了。什么都要条件。小樟树苗是需要南方的温湿气候和红土壤基础的。</p><p class="ql-block">到西安后,我住在203军部招待所。住下后,立即给陕西省委老干局局长打通了电话,是请省委总机转接的。局长很热情回答立即联系邱会作。然后,局长马上告诉我,情况不理想。邱会作说,“我不见总后来的人。我这一辈子再也不登总后的门!”局长说,他是谁谁派来的,要找你谈点情况。邱会作说,谁派来的也不见!他派来的,更不见!</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2</p><p class="ql-block">啊?我大吃一惊!这态度?只好去秦始皇陵转悠,从地摊上买了几件古董,回来都送同学了。一边转一边想变通的主意。不然,回去怎么向首长交代呀?</p><p class="ql-block">回到招待所,就与老干局局长要通了电话。不料,喜出望外!局长又做了邱会作的工作。局长说,“你不见不对。他来西安是组织上派来的。你应该见。见了,你不谈,或谈多谈少,是你的事儿了嘛。”邱会作说,“啊?那也行。那就见见吧。”我与局长马上约好,第二天上午9时,我到省委大院驻地楼号去见邱会作。</p><p class="ql-block">“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西安这这个地方,颇不适宜遭贬谪高官养老。世事如棋局,变幻无常态,容易触发感伤情绪,影响心态。但西安比北京温度要高出3度以上,尤其湿度比北京大。常青藤冒出了碧绿的新芽,到处绿草离离,繁花点点,野草都比北京长得高。在大小雁塔散步,感觉空气温润舒适,不愧为“周秦汉晋隋唐”等13个王朝的古都。</p><p class="ql-block">我按时敲开邱会作的房门,是一个男同志开的门。他已经知道我来拜访邱会作,让我坐在一个长方形的客厅里等。我等了10分钟,然后又一个10分钟,我也不催,他也静坐,又是5分钟,左侧的门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邱会作大声说:“谁找我呀?”我“嗖”的一声站起,立正,敬礼!报告:“邱老,我找你。”他用眼睛的余光扫我一眼,“邱老”,好别扭!我也觉得别扭。然后他目不旁视,双手一背,大步流星地走到客厅西头,又折回来。他也不看我,厉声问:“找我什么事?”把气氛提升起来后,他看我一眼,“你找我?”我说:“对。”“什么事?”我说:“向邱老了解关于解放初期建立总后勤部,以及成立301医院的一些情况。”邱会作站住对我说:“我说了,总后的人,我一个不见!找我了解情况,一个字也不谈!”</p><p class="ql-block">空气紧张,点一根火柴就可爆炸。好在我有思想准备,心中有几个底稿,沉默:“邱老,你可能不认识我。我跟小朱和小任(邱身边两个人)都很熟,我们都是保卫部1科的。他们离京是我送到山西高平和河南的。”邱会作凝视着我,坐到沙发上。</p><p class="ql-block">我继续说:“1971年5月7日,距离913,3个月多一点。总后在院里足球场开大会,纪念1966年毛主席的57指示,您和夫人以及叶群坐在西南角露天舞台下的草坪上,保卫部石宝元部长安排我在你的身旁担任警卫工作。”邱会作认真地看着我。记得我在“邱叶胡”三人身旁警卫时,至始至终居然没有一个领导同志靠近过。我说:“听说总后的报告是邱老写的?”他接话很快说:“是呀。是我写的。毛主席批示的。”我突然很高兴,继续说:“邱老,关于你们4个将领改善待遇问题,是吴法宪让我给洪学智首长反映的,洪学智首长把我写的吴法宪情况批给了杨尚昆同志,中央决定解决的。想必邱老已经知道了。”邱会作专注地盯视着我。无语。他大约不愿意承认这么大的事是洪给他们办的。洪其实与他们4位都是战友。洪与“黄”,前后担任过6纵司令;洪在6纵为司令,“李”为副司令;洪在新四军3师为参谋长,“吴”为政治部主任。“邱”大约也不愿意认可办事程序还经过小人物之手。但他又不能予以否定。我笃定他提不出改变了他们四人生存状态的第二个可能。</p><p class="ql-block">邱会作沉默着,我也稍稍沉静。然后,我想再提一件事儿。“邱老,我还听说在1970年初,您给总理写了一个报告。”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说:“你跟总理说,总后科技单位多,希望能从现在在部队锻炼的大学生中挑一批大学生到总后工作。”邱会作坦然说:“对呀。是有这回事儿。是我写的。”我说:“总理批示,不仅总后需要,各总部各兵种都需要。”邱会作回答说:“总理是这样批的。”我说:“邱老,总后机关进了40名大学生。”他立即回答:“对呀。”我说:“我就是这40个大学生中的一个。”邱会作惊异地看着我。这小青年!居然是我们下沈阳部队挑来的!我说:“邱老,这40个学生,如今都是机关军师干部,大家心里感谢邱老,感谢周总理。”邱会作的目光柔和了,对我点点头头。我是40个大学生中唯一的向他传递表示感谢的当年学生。这时候,我觉得他是一种认可并愉悦的目光看着我。</p><p class="ql-block">整个一上午,没有记得那个男服务员给我倒过水。客厅里沉静了一大阵子。邱会作突然发力,激烈地大声问:“你是为回忆录的事情来的?”我点点头。他突然噌地站起来,疾言厉色地说:“写回忆录,是吧?我要问,杨立三往哪里摆?黄克诚往哪里摆?我们这些人往哪里摆?往哪里摆?”我硬是不吭声。</p><p class="ql-block">他倒背双手,挺直后背,大步疾走,一边走,一边说:“你问组建301医院的情况,我说301是我建的。那时候,我是多次请示周总理(彭德怀回国前,周总理主持军委工作),从协和,湘雅,从部队野战医院调骨干。主任、副主任、主治医生主要由这三个方面组成。骨科陈景润是从部队来的。陆为善、何长青这些都是从协和来的。”</p><p class="ql-block">“913”事件后,根据叶剑英元帅的批示,总后副部长张汝光(井冈山红军医生)组成工作组进驻301医院,从保卫部把我抽去了,组员还有卫生部和司令部的人员组成(后皆为院校领导)。此后不久,又点名我参加了总后1号首长组织的工作组。我写的工作组简报首长,有一份返回,我看到了。叶帅在原文上每一句都划了杠,成绩部分用红铅笔划,缺点部分用蓝铅笔划,每一个标点符号用红蓝铅笔描过。我从未见过这样全神贯注看文件的首长批件。1号首长在文首有批示“此文写得好”。所以我对301的主要医疗骨干组成是有了解的。</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3</p><p class="ql-block">邱会作的话匣子打开了。我反而应接不暇了。各方面的情况如雷阵雨般“啵啵啵”地倾泻下来。很多是我写回忆录不需要的。我只是竖起耳朵听着。不不插话。</p><p class="ql-block">他突然站起来,表示送客,重申:“我至死不登总后的门!”我望着面前既熟悉又不熟悉的赫赫大名前政治局委员,高级将领,愕然。辽沈战役时,他是东野8纵的政委,组建总后时是副政委,后是副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部长。现在他发誓不进总后门。我们首长是6纵司令员。平津战役后,首长指挥6纵6万余人于1948年2月16日从香河起程南下向长江北岸团风进发。首长是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先到南京军事学院深造,然后黄克诚到总参任总参谋长,首长到总后任部长的。我印象深刻的是,首长多次对我说:“我不是庐山的事儿,林司令给我下命令,我能不执行吗?”</p><p class="ql-block">邱会作说他至死不登总后的门。我揣忖,我不能缺心眼说大话:“邱老,没关系,你回总后去吧。我请您吃饭!”我无语,四目相对,敬礼,握手,茫然,恍然,默然,转身,走出了他的客厅。</p><p class="ql-block">到大雁塔下招待所,梳理此次西安之行,感觉人类思想情感原来是有公约数在的。这个神秘的东西是存在的。无论情绪一时如何对立,只要诚心耐心好心善心,总是可勾兑成功的。二是此次见到了杜甫欣赏之明月,审视之关城,行旅之旧地,唯与杜老先生未晤面也!但杜老先生有言赠吾:“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王波: 著名军旅作家,大校军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央军委办公厅秘书局秘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