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书简之《纸上雪》

风清云淡

墙影晃烛，我提笔却清楚。宣白上行书，蘸墨了几行路。暗夜风惊竹，谁在窗外起舞。而冷风隔窗，我静静地读。……雪霁一壶酒，与天地共饮春秋。 从南到北，飞机于云海里颠簸了几下，初冬，就从掀开的一帘雨幕中，一闪身，飞扑进了一纸雪中。登时，江南的柔情和绿意便豁然隐退，北国峻冷的姿态和寒意兀自袭来。一时间，满心满眼流溢着神奇。这会儿，若是云间的鸟雀见了，它会不会也存留下一丝狐疑或一丝惊诧？哪一处，又会是它所独钟，所偏爱呢？来不及细细地揣度，漫天的飞雪，已然豪爽地伸出双臂，一把拥紧了这个远归的游子。哦，久别了的雪花儿，又是一个如约的邂逅，又一个经年的重逢，我真真是无法不再次与你亲近。彼时，于云海里穿行，总觉着，那云雾分明就是故乡的雪，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一座座。又惴惴去想，这里，是不是离天堂要近一些，是不是离娘亲更近一些？恍惚间，怎就立时生出奔向它的念头来？以往，于厚实的雪地里扑哧哧踩踏的感觉，若将行走换作于云间，不知会生出多少轻灵，腾升出几多飘逸来。虚幻，终不过是一场空。人一旦从梦幻里被唤醒，就不得不从云端上走下来，匆遽遽奔向了尘世。外面，还是那个熟稔的世界，银装素裹，琼花玉树。间或，又有些许影绰绰的点缀，若隐，若现。只是，我知道，这雪，并非旧日里的雪。而你，亦不再是那个一同看雪的少年。“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纸上雪，多曼妙的名字，喜欢这意境很久了。偏不去理会它于绘画里的甚么留白。私下里，固执地认为，人生，不过是一页纸，从头到尾，就看你如何洋洋洒洒去誊写了。而托举万物的大地，同样是一页纸，亿万年的变迁密匝匝地坠入其中，该留下怎样沧桑的痕迹？再向穹宇，又何尝不是一页纸？苍天赐予它浩渺的同时，还赐予了它闪电与雷鸣，日丽并风和。瑞雪行千里，同云别九霄。是谁，播种下这柔媚的雪花，播种下世人如雪一样的浪漫情怀？琼花簌簌探人间，猎猎西风向晚添。在风与雪的交织里，风入了诗，雪入了诗，风雪攒出多少寂寥和肃穆的况味来。风停雪驻时，朴素与唯美已然勾勒于一处，任由苍茫，素洁，严寒，清透，孤寂和旷远……跃出纸面，跃出了九界。雪夜青山披白云，又疑满地明月光。山川因雪的缘由益发冷峻、巍峨，静谧的时光皎洁无瑕。一纸雪。活脱脱一纸跃动的精灵。有人说，雪远离了天庭，就贴近了大地。这话听着在理儿。雪，委实是覆盖了山野村庄，覆盖了江河湖泊。或许，雪还一并掩埋了过往，掩埋了磨碎纸屑下的不堪与伤痕，雪，一年又一年地来着，一次又一次无声抚平一切，告慰曾经。父亲，是见了今春的雪后转身离开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由衷附和时，父亲微微地抬起头，平静地望向窗外，时不时，还配合着我轻轻点点头。我开始尝试着松开搀他的手，他稳稳站住的瞬间，是怎样的力量在寒冬里暗涌？读窗外的苍白，可我读不出他眼里的内容。扶他挪蹭着坐回原处，他不再看雪。雪还在下，雪不停地下，伴着父亲无奈的衰退而纷纷坠落。……春去，冬又来。院内白雪皑皑。银灰色车顶上的积雪有两寸厚时，我头顶发际间的结痂刚巧开始脱落。褐色的斑块，剥落下来，蔫蔫地躺于掌心里，一如东墙挂着的枯叶，又如院墙外雪野里寂寂的草芥。那一草一木，荣衰里，总还有鲜活的时候。独这丛伤痕，纵使脱离，分明还是要抹去它来时的记忆。只将又一个衰老与笨拙偷偷藏起。偏这会儿，有几根纤柔的白发冒出，白丝混迹于黑发间，像忠实的护卫守立在那儿。想来，要不了多久，灰白就会尽染那里。灰白已然在晃动，隐于其间残存的隆起，像极了芦荻下的冢。雪地上，不知是谁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雪野里，埋葬了万物凋零的悲鸣、风蚀与迁徙。雪落方知岁月深。“风雪一席茶，冷热几韶华。”成年人的世界里，谁不曾有过落雪满头？远处的风景探望过了，终抵不过近处的烟火人生。试着淡去打探枯木苏醒时的心境，一如不再去探询来世，不问彼岸花开何时。平静地重复着每一天，复述着开始与结束。偶尔，捡拾飞舞于字词间的暖意。依旧听雪，自顾自地落。听心，溪流蜿蜒清透。听生命里的厚重与轻薄自然交融。忽而，有羽绒毛舞动起来。它似雪，不是雪。伸手去捉，只几下，它就落入我的指尖。轻捻中，它不见了，一个羸弱的凌空姿态悄然遁去。你看，飞舞终有落，只是，那一瞬的轻灵，拥有了，就不枉此行。一纸雪，一派率真与恬淡曼舞。一纸雪，何尝不是你我一生的奔赴。瑞雪盈盈又一冬，流连秋景叶霜红。低眉细品经年事，昂首欣迎四季风。愿绮梦，总相拥。诗书为伴与君同。今宵把盏别夕去，静待春光满苑中。慢捻怀中曲，轻合案上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