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牵挂

华汉

<p class="ql-block">  母亲生了我们五个孩子,我排行老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一弟一妹。哥哥是老大,妹妹是老小。时值上世纪50、60年代,刚刚从废墟上建立的国家,吃、穿、住都很困难,母亲为我们如何操劳便可想而知了。到了我们走向社会之后,母亲这种废寝忘食的操劳,又变成了一种无休止的牵挂。这牵挂既包含我们的工作、生活和健康,也包括我们子女的出生和成长,直至她患病离去。</p> <p class="ql-block">  我真正懂得母亲的牵挂,是从哥哥姐姐离开家的时候开始的。1968年秋天,刚满18岁的哥哥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哥哥初次踏上社会,也是母亲第一次真正送别儿子。我当时还小,不懂得这样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乐呵呵地跟着几个小伙伴挤在敲锣打鼓的人群里,陪着哥哥走向集合地点,直到火车由慢到快消失在远方。回到家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妈妈的话明显少了,脸上还透着忧伤。此种情况一连数日,家里显得空前寂寥。我有些懂了,孩子在母亲心中占有怎样的地位,母亲在家庭生活中何等的重要。哥哥下乡的地方,离家不过几十公里,每天有一趟小火车,交通也算方便。但他已身不由己,一年只能回家几次,每次多为一、两天。哥哥每次回家父母都要问到干活累不累、吃得饱不饱、身体怎么样,不放过任何细节;每次离家母亲都会起得很早,做些好吃的给哥哥吃,准备些用的东西给哥哥带着,临走时还要千叮咛万嘱咐说个没完。一到严冬和盛夏,还经常在我们面前自言自语,说不知哥哥在干啥,身体能否吃得消,心头就像有根绳拉拽着似的。两年后,哥哥回家乡工作又应征入伍。临离开家的那天,又是满街的锣鼓声,“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到处都是。这次我没有跟随伙伴涌入人群,而是待在家里,守在母亲的身旁。哥哥去的部队在辽宁海城,距家千余里,这就意味着见面更难。母亲一定是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脸色苍白,眼皮有些浮肿,眼珠布着血丝。她照例又说了几句嘱咐的话后,就独自到旁屋去了。哥哥走出家门时,父亲和姐姐前后跟着,而我和弟弟妹妹仅送至大门外。当我们回到屋里时,母亲正背朝着门蹲在灶台前拨炭火。我告诉母亲哥哥去集合点了,母亲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我走近一看,母亲已是满脸泪水,正不断滴落在地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让我心疼不已。</p> <p class="ql-block">  姐姐小哥哥三岁,却因为“文革”的原因,在哥哥去农村的第二年也插队下乡了。姐姐性情爽朗,有闯劲,敢作为,文革开始时她才14岁,就跟随同学到北京等地大串联,让父母好不担心。学校组织劳动,她经常不顾性别和自己的身体状况,像男孩子一样,重活儿和脏活儿都冲在前面。这正是父母所放心不下的,因此,在离开家的那天,母亲对姐姐说了很多叮嘱的话,温和中夹着严厉;每次回家探亲,母亲照例把已经多次说过的话再重复几遍,不管姐姐听还是没听。或许是有了哥哥离家的经历,母亲对姐姐的牵挂较少表现在脸上,可一旦听说姐姐的户友回来探家,母亲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了,说姐姐心狠,不常回家看看,也不常写封信。母亲所说的不常,其实就是没能做到十天半个月的,这在当时是根本不可能的,母亲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心里的挂念太重了,重的已承受不了,所以才自言自语地说说释放一下,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 通过母亲在哥哥姐姐离家前后的情绪和行为变化,让我看到了母亲刚强外表后的柔软。那是一颗慈爱之心,时刻为孩子们而跳动;那又是一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时刻在洞察并承受着孩子们在成长路上的风风雨雨。我开始理解并接受以往母亲对我的“唠叨”甚至“斥责”了,并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做些家务,照看着弟弟妹妹。我知道,我这样做母亲的心里一定会好受些。</p><p class="ql-block"> 姐姐下乡三年之后,我又背着背包到农村去了,而且一待就是6年。6年中,我虽然在集体户劳动仅一年,另5年分别在公社团委和公安派出所工作,但毕竟是一人在外,生活很艰苦,工作又常伴危险,还是叫父母操了很多的心。在集体户的时候,一次大队领导叫我带一个盗窃分子到公社开批斗会,并在会上做批斗发言。我当时是大队团总支书记,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盗窃分子是我们大队三小队的社员,40多岁,身体强壮。他偷盗的是生产队堆放在场圈的黄豆,整整一麻袋,200多斤。按照一般的偷法,都是将场圈的栅栏扒开个口子,而他却是夹着麻袋翻越栅栏出去的,足见其身手敏捷、力量过人。大队距公社整十里路,我俩儿步行前往。当时正是年底,天气十分寒冷,路上没遇到一个行人。行至一个山角,盗窃分子靠近我,说是帮我系上棉帽带子。我十分紧张,连退数步,拒绝了。在公社开完批斗会,天色已经暗了,我又带着他返回,没到半路天便完全黑了。可以说,我是战战兢兢回到集体户的。不是怕别的,是怕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盗窃分子一旦想不开,那我十八岁的生命就结束了。还有一次是我当派出所所长的时候,一天我和所里的一位民警下乡调查案子,行至一段山路时,因为路弯坡陡,我骑的自行车车闸突然断了,车身失去控制飞速向前。山路两旁是树林,加上路面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和高低不平的牛马蹄坑,我当时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直呆呆地盯着前方,双手紧紧握着车把。头戴的大沿帽被迎来的风吹掉了,衣服兜里别着的钢笔也颠落了,同事的喊声越飘越远。此时,倘若前面出现牛羊群或牛马车,后果不堪设想。还好,这些都没遇上,我一直冲到了山下的草塘里,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这两件事都是事后好长时间才偶然对父母说的,我说得十分轻松,父亲母亲则听得格外沉重。父亲顿时无语,母亲眼里则涌出了泪花。过了好一阵儿母亲才说,“你们哥儿几个,现在就你在外工作,离我最远”。“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凡事要多加注意,不能做的咱就别做”。看得出,母亲是咬着牙说这番话的,有酸楚,有疼痛,也有无奈。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不仅属于自己,还属于日夜牵挂的父亲母亲。</p> <p class="ql-block">  1978年10月,我考上了大学。1982年毕业留校。1985年赴北京大学研修一年。1987年又考取了研究生。这期间我已结婚成家,还有了儿子,聚少离多的生活让妻子吃了很多苦。这一情况让母亲对我的牵挂也随之增加。有件事令我和妻子、儿子常常想起,成为抹不去的记忆。那是我读研究生期间,家中自行车放在楼下丢了。这是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每天妻子都要用它接送上学放学的儿子。自行车的价格虽只有200多元钱,但对于家中所有开销就靠妻子几十块钱工资的我们来说,那就是很大的数字了。所以,一个时期,妻子和儿子只能早出晚归,挤着辆少又不准时的公共汽车。母亲得知了这一情况后,遂给妻子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先是安慰妻子不要着急上火,说家中正在帮着筹款;后又嘱咐说,早出晚归挤公交,一定要注意安全,安排好生活,爱护好身体。母亲语重心长、疼爱有加,就像对亲生女儿一样,让妻子至今说起仍热泪盈眶。一个月后,母亲果然捎来了购车所需的全部钱款,妻和儿子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突然来到我家,并一连住了几日。母亲在家操持全部家务,每天都十分忙碌,所以很少外出,更不要说住上几天。这次则完全不一样,就像是做了充分准备似的。她手提个用塑料条编制的筐子,里面装着家乡产的蘑菇、粉条,还有几斤猪肉。到我家那天正是周六中午,妻子和儿子都在家。母亲坚持要给她们母子做饭,妻子拦也拦不住。她先是将猪肉洗净切好,然后去准备蘑菇粉条。就在这时,儿子突然跑到母亲身边,抓起一片生肉就往嘴里塞。妻子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儿子有好长时间没吃肉了,馋得已不能自己。母亲看愣了也看懂了,随之泪如雨下。平静下来后,母亲对妻子说,“你们生活这么困难,早该和爸妈说,干嘛要这样委屈自己啊!”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心里一定如锥扎刀割。</p> <p class="ql-block">  1990年8月,我研究生毕业来大连工作,并于两年后与父母及兄弟姐妹团聚在大连。开始,父母住在开发区,我住在市内,全家去看望父母只能利用周末,每月也就一两次。但每次去时,父亲都会跑出去买些鱼肉水果,母亲则下厨房做上一桌好饭好菜,就像过年似的。我们最爱吃母亲做的扣肉了,香而不腻,咋吃都不够。望着我们憨憨的吃相,父亲母亲开心地笑着。饭中和饭后,母亲总会把话题转到我们身上。对于我,母亲问的说的最多的是工作和休息,嘱咐我要处理好和领导与同事的关系,尽量避免矛盾、减少对立;要安排好作息,别只顾工作忘了健康。对于妻子,母亲问的说的最多的是家务劳动和健康,叮嘱她不要太免强自己,每天为家务起早贪黑,时间久了会伤害身体。对于我们的儿子,则反反复复说一句话:听爸妈的话,好好学习,注意安全。事后知道,其实对哥姐弟妹母亲也是这样做这样说的,只不过各家情况有所不同,她的询问和叮嘱略有侧重而已。她的心在装着所有孩子,装着整个这一大家。1999年9月,我们的儿子考上了大连理工大学电子信息工程专业。这是个五年制的特招班,第一年在大连外国语大学学英语,后四年在大连理工大学学专业,毕业时成绩合格由两校分别授予学位。大连外国语大学在开发区办个分校,专门接纳一年级新生,我们的儿子也自然进入其中。父亲和母亲知道这一消息后很是高兴,报到和军训时到学校去探望,周六周日叫回家吃饭。为了不影响到孩子,每次去探望都是偷偷的,有时一待就是一上午。父亲跟我们说起这事时,我和妻子都劝父亲不要再去了,免得很辛苦。可父亲说,不去不行啊,这是你妈的命令。母亲做事沉稳,曾在老家任街道干部多年,是家中的主心骨,她的话语平和有力,我们理解父亲也更懂母亲了。</p> <p class="ql-block">  2000年6月,父亲突发心脏病离世了。几年后,母亲也因过度悲伤而患上了肠癌。由于年龄大且有心脏病,医生建议做保守治疗。保守治疗其实就是减缓病痛,根治已经不可能。我们没有将实情告诉母亲,但不断增加的疼痛,已让母亲明白了一切,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为方便照顾,我们将母亲搬到了市内,并专门请了保姆。周六周日,我们兄弟姐妹会同时过去看望,上班时间就各自视情况了。大家都回去时,母亲总是事先吃上止痛药,陪我们说话,有时还打几局麻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痛苦。她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我们为她操心。个别去看望的时候,她则多躺在床上,身体显得很虚弱。这一时刻,我们都会坐在母亲床边,给她按按腿脚,和她说些高兴的话。我和母亲说话时,多是请她讲讲我的童年。此时母亲眼睛会突然亮起来,如数家珍一般,不断地讲着我小时候所做的乖巧的事和淘气的事,幸福写在了她的脸上。2007年6月,母亲的病情加重,再次住进了医院。我们兄弟姐妹轮流值守,看护在她的身旁。我守候的几个日夜,母亲和我讲了许多的话。她讲到了我,也讲到了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有回忆,有评价,有感慨,还有不尽的叮嘱。她最后说的是:“你们兄弟姐妹平时要相互关心,遇到困难要相互帮助。”“特别当父母不在时,应更加如此。”我不愿意听到“不在”的话,马上做出了反驳。但母亲却异常平静,说人总有死的时候,都要面对。接着她又说道:“你们都已成家立业,过上了安稳的日子,你们的孩子也大都找到工作,开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这些我都可以放心了”。“唯独放心不下的是你妹妹的孩子,她最小,还在读书,毕业了你们一定要帮助找份好点的工作,别让她受委屈”。妹妹的孩子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她说这话时像是在请求,更像是作临终嘱托,我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立刻答应下来。那个晚上,我靠在母亲床边,怎么也睡不着,想了很多很多。母亲也似睡非睡,不时地睁开眼睛望着我,叫我赶紧入睡,别熬坏了身体。一个多月后,母亲静静地走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母亲这一生,为我们这个大家庭操劳了一辈子,也牵挂了一辈子。特别是我们兄弟姐妹五人以及我们的孩子们,每个人就像系在她心头的风筝,时刻在牵拽着她的心。她是在用心血和生命呵护着我们及我们的后代,每时每刻,无怨无悔。</p><p class="ql-block"> 母爱比天大,母亲最无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