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沟拾遗（一）

齐文

民兵训练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国际环境极其严峻。西方制裁，中苏交恶……毛主席提出“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战略方针。

筑路连连长史宝政，军人出身，当过兵，最具战备意识。

一天，他指派我和王扶起、冯秉信到山上去砍些树枝回来，当枪使，我们搞民兵训练。并一再嘱咐：砍那直溜点儿的，像个枪样儿。

那是1970年的5月份，春寒料峭。北方的春季是很短暂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外春光将尽时，春天的物候便迁延至山里。可在大水沟却好像不是这样，五月了却依然难见芳菲。

举头四望，群山环伺，瘦骨嶙峋。山下，偶尔能见一簇迎春花开放，精黄的花瓣在阳光下孤零零地绽放，凸显俏丽绚烂，标致着春天到了；山顶上，依然能看到斑斑点点的散落着去冬的残雪。

环顾群峰，只有东南方向山顶有些松树。王扶起提议：就去那儿。

穿过厂区，顺大水沟逆流而上，不太远就来到那座顶峰有松树的山谷。

山谷里乱石丛生，山谷两侧偶尔有几棵小树，树枝也都弯弯曲溜的不成材。

冯秉信身体好，总是走在前头；王扶起是高中毕业，他给我讲述三角的余弦读音是cos。

爬到半山腰，有座很高的石壁，几乎把山谷截成两段，要从两边迂回绕行，我们选择从右边攀爬。这地方在下大雨时，一定会形成一个很大很壮观的瀑布。只是想象，难得一见。

快到峰顶时，树木开始多了起来。我发现一棵小白杨树，树干笔直，树皮青绿还挂着白霜。砍了，握在手里，太像一只枪了。

登上山顶 ，眼前豁然别有一番风景。在山下看到的星星点点散布的冬雪，其实是一片片很厚的积雪。积雪能没过脚面，踏上去，咔咔作响。山峰上的松树也挺拔茂密。两峰之间，有一片很宽阔的洼地，杂草丛生。阳光泼洒下来，安谧温欣，真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在这儿要是能修个房子，人能修道成仙——也就是想想。

这里，人迹罕至。古人边塞征战，踏破贺兰山缺，却也难得攀登至此；牧羊老汉更不会把羊群引到这个高度。我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我们站在最高的山峰上，俯瞰银川平原。田连仟佰，村落湖泽，极目天际，广袤无垠。脑海里就不断地蹦出几句模糊的古诗句来。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壮阔；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坦荡；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悲怆。

……

似乎还有些诗句往外蹦。但细忖，古诗虽美，可跟眼前的景物总感觉有点挨不上。

倒不如某部队文工团来西轴厂慰问演出时，一位女战士那首慷慨激昂的诗朗诵更贴切：

啊——

贺兰山，长驱八百里。

你是祖国的卫士，大海的战船。

……

我们此时好像就站在这艘巨舰的船舷上，巡逻在祖国的西北边疆。战舰乘风破浪，在腾格里和毛乌素两片沙海中穿行，银川平原就像这艘巨舰翻起的绿色波浪。

贺兰山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冯秉信说，他在来西轴厂前，就在靠近银川的贺兰山里修过军用机场，挖过山洞。

我们分头在山顶上四处寻找能当做枪使的树枝。在这里选择性大得多，不合格的不要。

天色傍晚，晚风穿林松涛残，夕阳山外山。落日的余晖把贺兰山这艘“战舰”映射得灿烂辉煌。

趁着天还亮着，我们每人扛了一捆树枝（枪），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何况是负重前行。好在我们每人穿了一双高帮的胶靴，太给力了。你不用担心会崴脚、磕腿。只管蹲下身子往山下秃噜。我们下山的速度很快。但奇怪的是，此时肩上扛的好像变成一块沉重的天幕，下山速度越快，天幕拉下得也越快。到达山谷的那块断壁时，天已黑透了。

山谷里空幽沉寂，只有我们三人急促又杂乱的踏石的脚步声。黑夜不由得会使人产生一些恐惧和紧张。

人有时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哪怕是恐惧。我们马不停蹄终于冲出了山谷。

瘫坐在大水沟边休息，太累了。胶靴里的裤腿都湿透了。

透过遍布沟底的鹅卵石发出的淡淡微光，远处有几个黑影在动。黑影喊：“哎——是筑路连的吗？”

哎呀，是有人来接我们了。此时真有点久别亲人又重逢的感觉，惊喜又感动。我们赶快回应：“哎，是——”。

第二天清晨，筑路连全体站成一排，在史宝政连长带领下，劈枪，突刺，杀——。

我使用真枪参加民兵训练，是1971年。西轴厂武装部组织实弹射击训练。领导派我和张艳芝、邢东国参加。训练首先进行枪械基本操作培训，了解三点一线瞄准常识。那时候厂武装部只有些三八大盖和七九步枪，七六二半自动步枪是后来才配备的。七九步枪射程远、威力大，枪声震耳欲聋。

实弹射击表演是在红峰桥西边山坡上。我们每人三发子弹。三座靶标设在大水沟对面山坡上。靶标是铆焊工段用4毫米钢板割出来的半身人像。

听口令我们三人进入射击位置，卧倒，出枪，子弹上膛，瞄准，击发。我动作熟练，枪响靶落。

几乎在我发枪的同时，旁边两人也紧跟着一同打了出去，但都脱靶了。我想他们是被我的第一枪巨大声浪给震蒙了，一紧张走了火。

我又瞄准第二个靶标，不幸也脱靶了。当我又准备发第三枪时，靶标只剩下一座了。我又瞄准最后一个靶标，靶标又应声落地。三枪二靶，不太完美。但七九步枪巨大的声浪让人震撼，过瘾。

更过瘾是我打过的猎枪经历。

一个周末，钟海霞回石嘴山，从家里扛回一只猎枪。猎枪是自制的，有两米长，枪托极短。

我们相约去打猎。那时候山里的山鸡很多。我们顺着山沟往里走，不太费力就发现了猎物。

钟海霞提着枪上了山坡。一群山鸡随着一声枪响呼啦啦飞向对面山坡。

不一会，小徐搀扶着钟海霞从山坡上下来。像战败的伤兵，没见着山鸡，却见半边脸肿了，鼻梁渗出血来。我知道，猎枪后坐力大，枪托子坐脸上了。

“你打吧”钟海霞说着把猎枪递给我。

他也要我坐个满脸花。他心想。

我追逐着山鸡群，爬向山坡。山鸡个头不大，喜欢在山坡觅食。你不追急了它一般是不会飞的。我找了合适位置，装上火药和铁沙子，取一只砸炮儿放在撞针前面。瞄准，击发。就听呼通一下，那动静——像门炮。

山鸡群轰的一声飞了，剩下一只扑棱着翅膀从山坡上滚下来，我冲上去一把按住。

这猎枪，比“七九”过瘾。

那个年代，苏联在中蒙边境陈兵百万，虎视眈眈；反华宣传气球飘落到了西大滩。

面对严峻的国家安全威胁，西轴厂武装部每年都要组织基干民兵训练。我多次参加射击、投弹、刺杀、拉练、执勤等活动，步枪、冲锋枪都打过。还曾被派往平罗县参加县武装部组织的反坦克训练。亲眼目睹反坦克地雷爆炸的巨大威力，目睹武装部干部被地雷二次压发雷管炸烂双手的惨烈。

我没当过兵，但作为基干民兵或多或少弥补了我这终生遗憾。

我曾不只一次地设想过参加的各种战斗场面。阻击战、游击战、阵地战、伏击、冲锋……。我可能在战斗中负伤，甚至可能……；我还可能立功受奖，甚至可能——我适合生在战争年代。

2022年12月5日

于北京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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