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往事1946（二）沦陷

伯劳公GM

此文献给从艰苦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奶奶和父亲。

你们虽已去世多年，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关于你们的那些往事，没能忘记你们的恩情！

（根据奶奶、父亲口述整理）

华东野战军陆陆续续撤退到了山东后，野战部队主力进入鲁中南山区；地方部队和各级政府人员开始分散。

父亲他们这一支队伍暂时划归“淮海驻鲁办事处”领导。继续朝东北方向开进。

那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上百万的人来到山东，使粮食等生活物资极其紧缺。但不管怎么样这里已脱离了硝烟弥漫的前线，有热饭吃，能睡安稳的觉。

至于吃，部队和地方都在想办法，玉米、红薯、土豆、豆渣、弄到什么吃什么……只要能填满肚子就行。大家都知道珍贵的麦面和小米要保证拿给前线作战的官兵们吃。

1946年12月底到达日照县，在这里休整。1947年春节到来了，上级发给每人一斤小米，吃一顿小米干饭就算过了年。

好久没有吃到小米干饭了，觉香得不得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想起家里，想起母亲和妻子给自己做的小米干饭，过生日必须要吃。哦，父亲忽然想起，在北撤这些日子里自己已经过了二十一周岁的生日。

撤离时，连回家打个招呼都没有，现在家乡成了国民党统治区，家里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们老小日子一定不会好过……想到这些，心中不由得一阵心酸。

新四军撤走以后，国民党军队立即占领了徐溜，成立了他们的政权。

到处都传言说父亲他们那批人都没跑掉，全部都被打死了 。确实是在苏北平原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躺着战火中死去的人。 伪乡公所组织人去清理掩埋。

父亲突然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生死不知。抛下家中老少四代四个女人一个未成年的弟弟。奶奶那年41岁，上面还有一个年过花甲的婆婆，家中叫她太太。父亲19岁时娶了本乡一位农家女，婚后感情和谐，1946年1月生了一女儿，取名秀英。就是我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传言当新四军的那些人全被打死了，一家人心如刀割，加上家里的两间草房粮食衣物被烧毁，奶奶一家陷入极其痛苦又饥寒交迫的境地。

淮阴是解放区，参加新四军的青年人很多。还乡团把新四军的家人划为“匪属”。没收了他们在共产党手中分得的土地；在战火中被炸毁和烧毁的房子没有人敢来帮忙修复。并且要接受“管制”，不经允许不准离开村子，不许投亲靠友，不准外出流浪要饭。

因为父亲是共产党的村长、新四军武工队长，受到反动派的迫害更甚。冬天到了，寒风刺骨，雪花飘扬，一家四代五口人却无家可归。

我的太太（当地这样称曾祖母）年轻时是徐溜当地有名的能干女人，年过花甲的她带着儿媳、孙媳在坍塌的南墙根挖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用木棍、树枝、茅草搭一个窝棚，里面铺上干草，一家五口冬天就躲在里面。

奶奶说那年冬天要不是有大姑奶和姨母（奶奶的妹妹）偷偷来接济给点钱送点粮，那一冬全家不冻死也得活活饿死啊！

第二年春天来了，秀英的外公和大舅见龚家如今走投无路生活面临绝境，多次上门撺掇秀英妈离家改嫁。

他们说你丈夫已死，还留在婆家受苦，想守寡一辈子吗？尤其是其兄态度粗暴强硬。

迫于困苦的生活现状和后家的压力，秀英妈撇下一岁多的女儿和两个老人离开了龚家，听其父兄安排改嫁给一个做生意的人。

1946那个最寒冷、最饥饿的冬天过去了。对没有被逼死、冻死、饿死的“匪属”，伪政权也不会让他们过安稳日子。还乡团的人三天两头上门，威逼她们到山东去共产党队伍中找回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否则抓去坐牢。

1947年的暮春，奶奶把病重的三儿子和孙女秀英留给太太照料，与几个同村的“匪属”女人结伴，踏上漫无目的的寻亲路。

饿了就吃自己带的玉米煎饼，带的煎饼可吃约一星期。晚上就住大车店那种几十个人合住的草棚子，盖自己带的夹被，有时就住在别人的柴房或者马棚子里。受尽奔波之苦自 不必说。

沿途国民党军队和民团的关卡很多，盘查很严。其中一些坏蛋士兵借机搜刮路人甚至是要饭人的钱财。为了找到银元、铜元或钞票，掰开了窝窝头，连夹衣的夹层或衣服上的补丁甚至鞋底都被撕开。

奶奶把一点纸币缠进裏脚布里，晚上进了被窝才敢拿一点出来。如果钱被抢走那只有死路一条。奶奶说，八路军、新四军就不一样，他们不搜百姓的钱，说话也和气。

这一帮北上寻亲的女人中，有一人与奶奶是两妯娌，是小叔子的妻子。二叔龚汉珍（我称二公）是新四军野战部队的班长，也撤到山东去了。

这一次她们是走的去山东的公路。每到一地就到处打听八路军的下落，回答是山东。她们就奔山东而去。进了山东，碰到了我军的哨兵，哨兵说部队随时都在调动，山东那么大，又在打仗，兵荒马乱的，你们到哪里去找？

八路军士兵带她们几个妇女去喝了一顿玉米粥，还给了他们一些窝窝头，劝她们回家去。这是注定了没有结果的寻找。

奶奶在途中遇到不少被逼迫出来寻找儿子的父母以及寻找丈夫的妻子，没有一个找回了自己的亲人。

在外折腾了约一个月，钱也花光了，只能回来。好不容易捱到家，乡丁又来了。“没有找到？不行！”奶奶说，那些人凶着哪，来到家中摔碗掼碟，东西都给砸掉啦！逼着我们还要出去找，不然就去坐牢。

歇了几天，做了些玉米煎饼，又只能上路。小脚女人的每只脚，除了拇指外其它四个脚趾是骨折了的，它们被扭曲压在脚底，行走十分困难。如果超负荷走路，脚就会钻心地痛，并引发腰痛、腿痛。

伪政权的人难道不知道叫这些人去找去跑是白费心机吗？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惩罚这些把儿子、丈夫送进共产党军队的女人，让她们遭受折磨以动摇对方军心。

第二次在外流浪没有再走述阳方向，可怜的女人们又朝东北方向漫无目的的行走赶路。

又是一个多月，夏天炎热的气候让人多一层磨难啊！奶奶被脚痛、腿痛和腰痛折磨不能行走，常常倒在路边。后来东西吃完了，钱又花光了，找也无处去找，回也不敢回去，忍饥挨饿，沿路乞讨往回走。

小腿浮肿，脚面肿得像馒头。入夜就与逃荒要饭的人露宿别人房沿下，无水洗脸洗脚和衣而眠；遇到突然下暴雨又淋成落汤鸡。

在离村子大约七、八十几里的一个小村子里，奶奶病倒了，躺在大车店里发着烧，一步也走不动了。同路的人带信回村，曾祖母托人把她抬了回去。

家人们见奶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完全成了一个叫化子，伤心地哭成一团。当奶奶问到怎么不见三儿来呢？才知道前几天可怜的三儿子病死了。

奶奶十八岁出嫁，二十九岁死了丈夫，再未改嫁。十年之中生了四个儿子，到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另一个却生死不明。

她伤心至极，病情加重，卧床不起月余，差一点送命。

奶奶解放后来到四川时只有51岁，我记得她形容消瘦，皮肤松驰。说明奶奶年轻时也曾是身体较丰满的，是生命中承受太多太多的苦难和折磨给她留下的印记。

去山东找儿子那段时间，奶奶也希望哪一天真能找到儿子，哪怕是能够见到一面，或者能打听到儿子还活着的消息，对她也是天大的安慰哦！

她没有文化，但她很坚韧。有不少被打成“匪属”的人没有捱过1946那个极寒的冬天。也有的在被迫流浪中生病去世。奶奶精神没有垮掉，她不相信那些说苏北新四军已被消灭的鬼话。也不惧怕反动派的迫害。冥冥之中她感到她唯一的儿子及今生的希望大鹏他还活着，他就在山东共产党的队伍中。再苦再难也要把孙女秀英抚养成人，活下去等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未完待续）

伯劳公文

2022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