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生只有一个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要沿着生命的线段忠实地走,认真地看;要从不同的生命线段,忠实地走出人生的风味;要从不同的生命线段,认真地领悟人生的价值。</p><p class="ql-block"> ――《生存智慧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秦城,一个永恒的生命符号,早已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在那里,我完成了从穿草鞋到穿皮鞋的革命,我的命运之舟从那里驶向了浩瀚无垠的大海,领略到生命的神奇、广阔和瑰丽;在那里,我和我的秦城战友用稚嫩的肩膀,托起共和国赋予的崇高使命,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书写了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在那里,我们见证了历史上最震撼的正义性审判,用粗糙的笔在哨位上记录了一个个政治人物阶下囚的点点滴滴;在那里,我感受来自全国十三个省市战友的宽厚和友爱,沐浴多种文化的雨露,萌发了我最初朦胧而羞涩的暗恋。无论是扬子江的波涛,紫金山麓温绵的细雨,还是黄鹤楼上金色的秋风,都不能枯竭我对秦城的思念。那种思念,如同儿时玩过的陀螺,钻进了我的大脑,一鞭子抽去,快速地旋转起来。那里的每一棵曾经滋润我心田的果树,每一条曲径通幽的林荫小道,每一个罩着神秘色彩的监区,都在我心中占着一个位置。站在龟山之巅,眺望北国的秦城,储藏在天的尽头业已消逝的故事,又鲜活地跳跃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燕山脚下,汇集了来自十三个省市的热血青年,给神秘的秦城增添了新的活力。一九七八年三月二日晚,从南京开往北京的六十六次列车在漆黑的夜色中隆隆奔驰。十二号车厢里一群男女伙伴兴奋不已。我们一行十九人经过“三代清”的严格政审,公安部领导的面试,加入了秦城干部大队的行列。十四名男同胞来自于全省各县市中队,他们都是入伍三至五年的优秀班长。五名女同胞是从竹箦、社渚和洪泽劳改农场干部子女中挑选出来的,她们连军装都还没来得及领换,穿得花花绿绿,在我们上绿下蓝的男兵中格外引人注目。比起我们这些老兵来,她们的娇声细语显然有些羞赧和稚嫩。大家都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一个特殊而神秘的岗位,满怀着一腔热血和豪情,准备迎接新的使命。</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去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每个人说不出有多高兴。当时我的理想是这辈子去看一下北京就心满意足了,想不到幸运之神降临得这么快。带队的刘嘉露指导员把气氛调节的恰到好处,包厢里时而响亮地唱起革命歌曲,时而爆发出欢声笑语。闹腾到下半夜,大家都累得趴下了,呼呼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车已过济南站。</p><p class="ql-block"> 早春的南方,大地已泛出嫩绿,而北方仍沉睡在冬的严寒之中。看到的是冰冻的小河、裸露的田野、低矮的平房,还有那屋檐下懒洋洋晒着太阳的人们,给人以荒凉和寂静。</p><p class="ql-block"> 经过将近一天一夜漫长的旅行,列车带着疲惫,喘息着进了北京站。公安部安排的大客车早已在车站等候。我们排着队整齐有序地上了车。北京的马路平坦如砥,在暮色中凝重起来。突然,街道上华灯齐放,亮得耀眼。汽车经过昌平县城,还有后来在非典中世人瞩目的小汤山,颠簸着开进了燕山脚下的秦城监狱。</p> <p class="ql-block">江苏的大部分男同胞被编在干部大队的三中队。三中队所编有七个小队,还加一个女子分队。这样编排,后来我才知道完全是为了任务的需要。因为我们中队担负对“四人帮”的看押。“四人帮”关押在二○三监区,女子分队看押的是全国人民家喻户晓的江青。我们中队人员大部分来自湖北、江苏、山东、江西、山西、河南、广东等省份,大家操着不同的口音,南腔北调,典型的五湖四海。先期报到教导员谢忠明在队前给我们训话提要求。谢教是江苏灌南人,生得敦实,三十出头,脸上红扑扑的,一看就是精力过人的那种。我的眼光总是落在他穿的那双又黑又亮的皮鞋上,那是干部的象征。我离穿皮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我思忖。他乡音很浓,鼻音重,一句话说完就“嗯哪”。在讲内务要求时把鞋子说成“孩子”,引来女兵们哄堂大笑。谢教的爱人张锦美,是一位朴实的乡村教师。她贤淑温和,热情好客,逢年过节都要把江苏老乡邀到家里。她把围裙一抖,利索地系上,亲自下厨,炒几个菜,让大家喝上几盅,然后召集大家包饺子,把江苏老乡的心搞得热热乎乎。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张老师系围裙的利索样。想到她过早地离开人世,我的心就隐隐作痛。</p> <p class="ql-block">三月二十二日,干部大队隆重召开成立大会。会场设在监狱礼堂,主席台正中悬挂着毛泽东、华国锋的标准像。公安部的领导到会祝贺。监狱长兼干部大队政委王剑一第一次给我们作报告。他操着浓重的徐州口音。我心里欢快地叫起来:又是一个江苏老乡领导。他说,同志们,我们大队组建不容易啊,是公安部向中央书记处写的报告,报告是我亲自起草,华主席亲批的。我们将要担负对特殊人犯地看押,政治责任大如天,重如山,一丝一毫也不能出错。大家现在要站特殊岗,不要为将来担太多的心。“文革”中,公安部遭到“四人帮”一伙的严重干扰和破坏,污蔑十七年是资产阶级专政,迫害了不少干部。现在干部队伍青黄不接,百废待举,你们好好地、安心地在秦城锻炼锻炼,在北京娶个媳妇,安个家,将来就到公安部接我们的班。一番话说得大伙热血沸腾。</p> <p class="ql-block">中队的表决心大会由谢教主持。每个小队都派代表。四小队的小张,上台后脸憋得通红,把满纸的豪言壮语读得慷慨激昂,每一句尾音都很重、很高,以至于上不去而撕破嗓子,读着读着突然卡壳了。大伙正纳闷,只见他急得满头大汗,两手在口袋里局促地摸索着,显然是找不到下页。谢教说,你先下去吧,后边的同志接上来。我的决心也表得过于“革命”,最后一句竟是,“让我们紧密地团结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前进,前进,前进进!”大伙后来笑话我说,来一个“前进”还不够,还要“前进进”,唱国歌呢。表决心大会快结束了,谢教咳嗽一声,正准备小结,小张突然站起来:报告,我找着了,可以不可以再表?谢教说,那你就表完吧。如果记忆没发生错误的话,我记得他结束时运用了高尔基《海燕》里的名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谢教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今天的“决心”,除了那个“前进进”有点脱裤子放屁,其他的都写得不错。我查看了你的档案,在原单位当文书,一直舞文弄墨摇笔杆啊。中队组建之初,缺的是会写写弄弄的人才,我看你是块料,推荐你当队部书记,愿意干吗?我看着谢教激动得两手直搓,究竟愿不愿意啊?痛快点,别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我连忙说,愿意,愿意,当然愿意。多少年以后我在想,三中队人才济济,有的是捉刀弄笔的,谢教为什么看上我啊,大概也有老乡的成分在里头吧。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问过他。</p> <p class="ql-block">干部大队要经过一个月的超强训练才能上岗。组织训练的是来自山东的李焕良参谋长。这位山东汉子,瘦瘦筋筋,骨架坚实,说话做事干净利索,无不显示出他的精明强干。据说他是六四年大比武的尖子,一身的好功夫,尤其是擒拿格斗,在大队没人敌得过。他要帮你正个颈,纠个腿,就那么轻轻地一来,得疼好几天。为了缓解大伙紧张集训的疲惫,活跃干部大队文化生活,也是出于发现人才,参加部里的文艺会演,大队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有些文艺天赋的跃跃欲试,纷纷登台。其中有多才多艺、聪慧过人的助理员王国华的小提琴独奏;有被大家誉为才子的刘水光、彭春祥的相声;有小百灵之称的王广珍的独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我上了个诗朗诵:“华主席派咱守秦城”:</p><p class="ql-block"> 扬子江畔起征程,燕山脚下扎深根……望一望蓝天天更高,掂一掂钢枪枪更重……华主席啊华主席,您把秦城交给我,我把忠心献给您……</p><p class="ql-block"> 谢教说,你在上面朗诵做动作,我在下面出汗,不敢正眼看你。</p> <p class="ql-block">一个月的集训结束后,大队召开宣布命令大会。先奏国歌,接着是王政委宣布提干命令。大伙把耳朵竖起来听,生怕把自己漏了。宣到谁,谁就起立喊“到”。“邵水明!”没人应。大队长又大声重复一遍。“报告大队长,我不姓邵,我叫邰水明。”邰水明是江苏来的,在新兵连就是我的班长。我心里暗自佩服,这小子有种,敢于纠正首长的口误。王政委摘下老花眼镜看了他一下,“这字打错了。邰水明!”“到!”自那以后,江苏老乡在一起,都管邰水明叫邵水明,自然都有取乐的成分。</p> <p class="ql-block">陆令寿,江苏金坛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第六届全委会委员。1974年入伍,2010年转业至湖北省旅游局。曾任武警湖北总队副政委、湖北省旅游局副局长,现任湖北省旅游协会副会长、湖北省乡村旅游协会总顾问。1981年至今先后在国内外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达200余万字。多个作品在军内外获奖。2017年6月在“全国百名大V作家颂康养”的活动中,被评为“最受网友喜爱的作家”。</p>